题记
我家珠珠姑娘不久前作过一次非常标准意义上的“旅游”:跟着导游的小旗子,游历了九寨沟、峨眉山和大小三峡等几处著名的旅游胜地。这几个地方我在16年前正好去过,留下了很美好的印象,本以为她会因此过上一个兴奋而难忘的暑假,但她出门没几天就开始在短信里抱怨个没完——好累、好挤、好傻。从车站出来一见到我,没想到她劈头就是一句:“以后你再也别把我打发到这些什么风景名胜去玩了,除了人挤人,人看人,什么都没有!”
碰巧的是,几天前,我本人也有过一次意外的香港迪士尼之旅。我以前不止一次说过,我是美国粉丝,对于这个国家的一切东西都很崇拜——当然包括迪士尼。但我在这个乐园里吃了一顿港式午餐,先后排了一个小时的队看了一场奇幻电影和坐了一轮旋转木马后,在巡游花车的喧闹中便仓皇逃窜,断然结束了我两个小时的迪士尼之旅。事后我反思了一下自己的不爽,结论和珠珠姑娘游九寨沟等地一样——好累、好挤、好傻,如果再多加一点的话,那就是,这本是一个美国人开的场子,可我真的感受不到一丁点儿的美国味道——我好傻。
看来旅游已经变得越来越让人感到恐怖了,因为它的暴力色彩越来越浓,其弱智化倾向也越来越强烈。其实,很久以前我就发誓决不跟旅行社去各种五花八门的经典线路上的风景名胜观光了,但我就算是踢开了旅行团,我也不可能完全绕开那些“一生必去的N个风景名胜”!真叫一个烦!
《新周刊》刚刚搞完了隆重的10周年庆典,按照惯例,接下来,杂志社自己这帮人就该找个地方去旅游了,可是去哪里呢?怎么去?《新周刊》旅游史上有过两次大家比较怀念的出行,一次是1999年的凤凰之旅(这个地方现在据说已经没法儿去了)和2002的丽江之旅(这个地方现在据说也已经没法儿去了),现在回过头想,这两次之所以好玩,其实原因很简单,除了选对了地方外,最重要的就是自由行了。可今天,要像当年那样选一个好玩又清净的地方自由撒野实在太难了。郁闷之际,找出当年做过的一期以旅游为话题——“不想再去的10个旅游胜地”——的《新周刊》来看,看得我满眼茫然,再想到《中国国家地理》做的“最美中国”,更是心灰意冷——再美的地方,一旦变成“旅游胜地”,就注定玩完!
那期《新周刊》“不想再去的10个旅游胜地”的专题中,有我一篇文章,叫《旅游不是什么?》,端着架子说旅游,其实只是当年的牢骚。令我多少有些意想不到的是,这堆不靠谱的旧牢骚,对照今天的旅游怪现状读起来,不但没觉得有什么过时,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无聊之际,把旧文帖出来,续续牢骚而已,大家看了也别当真,该怎么玩就怎么玩,能怎么玩就怎么玩。
旅游存在并盛行不衰的全部合理性很可能就在于它的荒谬性——对于这一真理,那些乐此不疲的狂热行者们早已谙熟于心,他们不愿意挑明来的唯一理由,恰恰在于这种荒谬性几乎成了旅游的根本快感所在。
真的很难说得清楚旅游到底是什么,但我们已经知道旅游不是什么。
旅游不是观光

都说旅游是一种观光,这其实是一大谬误。“观光”的本质是,通过对于“观看”这一活动的强调将旅游的游历性变成了一种对单纯形象信息的捕捉,旅游的全部魅力被浓缩成一种单一的视觉快感。
“观看”在旅游中一直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所以旅游业是真正意义上的“注意力经济”。但“观看”从来就不是旅游中最本质的东西,无论是“旅”还是“游”,它所突出的都是一个空间性的动态概念,亦即它是以行走的方式完成的一次空间的位移和经验的置换。旅游的发生学原理应该是以人对个体经验单一性的挑战为前提;而从古人类学家的角度看,是人双足的行走解放了人的双眼,而不是相反。所以,旅游的独特意韵和魅力应该来自于人双脚的行走,而不是两个眼球子的转动。
把旅游看成“观光”是典型的本末倒置,其最大危害就是造成了人们在旅游中对风光景点的依赖。小风景带来小乐趣,大风景带来大快乐,有风景当然是发展旅游业的一大优势,没有风景也要想方设法造出风景来。“风景至上”的旅游观,造就了最狭隘的旅游行为,也培养出了最弱智的游客。他们圆睁双眼、拿着照相机在各个名胜风景点之间穿梭、搜索,并一次次为他们看到的那些其实在画册上、在电视里或在亲朋好友们的相册里早已熟视无睹的美妙景观欢呼雀跃,然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心满意足地回到庸常的日常生活中,去等待眼珠子的新一轮刺激。
旅游不是购物

旅游与购物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暧昧不清,许多游客狂热而执着地采购一些具有鲜明“地方特色”的物品的目的,多半是为了将转瞬即逝的旅游经验移植到这些物件上并使其长久留存。但真实的情况却是,旅游事实上成了大多数人尽情消费和满足其无拘无束无休无止购物欲的绝好借口。
很少有人真正是以实用的心态卷入旅游购物这一行为之中的,比如没有人会因为去了趟泰国就扛回一大包泰国米。旅游购物的指向极其明确,就是要把家里变成一个各地奇珍异货的博览会,借此以显示其阅历、其趣味、其眼力,但不幸的是他们千里迢迢背回来的多半是一些垃圾——弃之可惜,存之无用。
旅游购物的盛行从根本上讲体现的是人们对物的占有欲望,而这种欲望的释放在很大程度上淡化着旅游作为一种精神游历活动的自由色彩和唯美情调,当那些堆放在家中各个角落的纪念性小物件(其实随便从哪里都能弄到),将你的游历经验移植并恒久留存下来的时候,你会发现从那上面你其实根本找不到一点个人的痕迹。
旅游不是结婚

说到底,当年旅行结婚盛极一时其实还是迫于无耐,逃离结婚那一大堆烦文缛节,享受两人世界的清静与欢乐,既不得罪亲朋好友,又可以免除经济上捉襟见肘的窘迫,何乐而不为。
不过,如果撇开旅行结婚的这一特定背景,那么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旅游之所以在很长时间里成了一种最为流行的结婚方式,至少是因为旅游中所蕴含的一种浪漫诗意在某种程度上与人们新婚时的那种甜蜜喜悦体验极为吻合。所以,“度蜜月”成了旅行结婚最温情的表述。然而大多数人的新婚之旅与通常意义上的旅游至少在以下两个方面是有区别的:其一,新婚旅客的真正兴奋点其实跟风物景象无关,以其幸福甜蜜的心态徜徉于美仑美奂之山水之间,固然美上加美,但即使是无名胜、无佳景之地在其眼中也是天堂。
所以,仅此一点就足以证明旅行结婚在本质上是蛇足之笔,纯属多余;其二,鞍马劳顿、风尘仆仆的蜜月行程常是始于兴奋、终于疲惫,而浪漫行者们一路上所遭遇之种种不可测的意外、变故甚至磨难,扛过去了也算是经受了一次爱的考验,扛不过去则难免不落下日后磨擦的口实,这也难怪有人将旅行结婚看成是人生“最危险的旅行”。
旅游不是开会

最合算也是最惬意的旅游,非到风景点开会这一方式莫属,正因为如此,很长时间以来,中国的大小名胜几乎成了一个大会场,出入于酒店内外、穿行于景点之间的尽是些干部模样的观光客,成群结队、前呼后拥、西装革履、悠闲自得……此景堪称中国名胜中之一绝。古语说:名山大川佛道占,今语道:风景名胜会议多。
很难考证出会议旅游始于何时,但一个明显的迹象却是,自8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名胜风景点忽然冒出了许多行业性的招待所,会议旅游之风也随即大盛。选择风景名胜开会当然是明智之举,头头脑脑们平日里废寝忘食、日理万机,连与老婆孩子共进晚餐的时间都没有(在酒席宴上还得谈工作),哪有闲功夫去游山玩水?而将开会与游览合二为一,既可以调节身心,让日日紧张的神经得以休息、放松,又有助于提高工作效率、寓开会于游乐,堪称妙计。
从某种角度上看,去风景名胜地开会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公款旅游”,其对旅游本质的最大背叛却在于它使旅游变成了少数人的特权。说会议旅游是对风景名胜最大的“污染”当属实事求是之言——要不中央何以下死命令来禁止?而其打着公务的幌子、花着纳税人的银子、行个人游乐之实,实在有悖人与自然平等对话交流的主旨,山水净土岂能容下这些招摇撞骗之徒?
也许作为一个老资格会议旅行家,你早已明白这一浅显的道理,因为从一开始你就不是为了去开会。事实上,每天两三个小时的会议乃是游山玩水的间隙性休整和交流,不开会你是不会出门的,因为受不了那个累。出门也白搭,因为你其实根本不懂旅游。
旅游不是福利

旅游成为福利是因为它在中国老百姓的生活中一直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从前是有时间却没有钱,而现在拼命挣钱却又没有时间,协调这一矛盾的最好办法就是将旅游与福利划上等号。
这显然是一种最为有效的刺激,但其结果常常适得其反。
作为一种福利的旅游的最大危害,在于不可能有人——准确地说是不可能有同事来分享你的快乐,谁要你太牛了。你能力超人干得很棒,深得老板欢心,悄悄地得个红包并不足以危及到你的同事关系;但如果你享受着带薪假期,在老板的特批下,拿着公司的钱去游山玩水,而你手头的那些活儿还得让同事替你干。你能玩得开心吗?
其实,在作为福利的旅游中是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快乐的。因为这种特殊旅游的快乐在这里实际上被一种不大不小的事业成就感(有时又会是一种关系成就感)所取代,而旅游的不快乐又被那些非旅游的因素所强化。掂量一下,这样的福利你想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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