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读《苏轼十讲》
(2020-03-16 15:06:34)
新年首书,还是选择了读苏——朱刚先生的《苏轼十讲》。
曾在多个读书类微信公众号中看到对《苏轼十讲》的推荐,心仪已久。朱先生师从王水照先生治宋代文学,又与王先生共同承担《苏轼评传》一书的撰稿任务,尔后集中精力治苏,遂成苏学大家。《苏轼十讲》正脱胎于朱先生在复旦中文系设“苏轼精读”一课的讲稿,此书虽然是治苏的学术心得,却因为语言浅显流畅易为读者所接受。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书中的每一个专题,好比是西医的每一个“科室”对苏轼的一次深入扫描,专题虽各有侧重,然而联系起来,却有助于深刻地了解苏轼的精神世界。“一部披沙拣金的‘苏轼新传’粲然可见”,可谓允当之论。这是读完《苏轼十讲》的主要感受。
就全书而言,“十讲”中最获我心的有三讲,这里且逐一粗略记录之。
其一,为第一讲“雪泥鸿爪”。“雪泥鸿爪”是苏轼贡献的一个重要的成语,这个比喻与他的人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朱先生独具慧眼,不仅看到了苏轼生命中“鸿”的形象在不断演变,此外更有“牛”、“月”两个重要的形象与比喻。“鸿”“牛”“月”三个比喻,集中见于苏轼《次韵法芝举旧诗一首》中:“春来何处不归鸿,非复羸牛踏旧踪。但愿老师真似月,谁家瓮里不相逢。”这首诗写于靖国元年五月一日,苏轼海南获赦北归,在金陵遇到法芝和尚,写下此诗不久后,就于七月二十八日病逝于常州。诗中“鸿”“牛”“月”三个形象,正好串起了苏轼的一生。
先说“鸿”。在出仕之初的嘉佑五年(1060年),苏轼写下了著名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此时,苏轼是在寻找鸿雁的痕迹,是在抒发人生充满偶然性的感慨。到了“乌台诗案”后的元丰年间(1080年后),苏轼在黄州写下了《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词中有云:“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轼笔下的“鸿”不再是完全被动、随风飘荡之“鸿”,虽是“孤鸿”,却对自己的栖息之地有所选择,这是一种主动的生命状态。到了生命尽头,“春来何处不归鸿”,终于不再是“雪泥鸿爪”的无力、无奈,而是一种超越了苦难、悲观的透彻、达观。
次说“牛”。在苏轼笔下,这一意象不如“鸿”那么多见和有名。它表达的意思大致正好与“鸿”相反,“鸿”意味着偶然性,而“牛”意味着重复性。如《送芝上人游庐山》诗中所云,“团团如磨牛,步步踏陈迹。”人生如拉磨的黄牛那样,不过反复而无趣。但苏轼毕竟是苏轼,在南渡之时,苏轼在写给子侄的诗句中说道:“我似老牛鞭不动,雨滑泥深四蹄重。汝如黄犊走却来,海阔山高百程送……”此时苏翁看似“老牛”,却焕发出“黄犊”倔强而旺盛的生命力。到了北归之时,他更是在《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发出了这样豪迈的声音:“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再说“月”。这是一个充满禅意或禅机的形象,“十讲”中专门有一讲“庐山访禅”对苏轼与禅宗的机缘作了解读。这里的“月”,是苏轼最后心境的绝佳写照。仍旧在《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苏轼这样写道:“参横斗转欲三更,苦海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在苏轼生命的最后时期,参横斗转、苦海终风、云散月明、天容海色,这些“词语的舞蹈,是心灵随着活泼还款的节奏而律动,唱出的是生命澄澈的欢歌。一次一次悲喜叫迭的遭逢,仿佛是对灵魂的洗礼,终于呈现一尘不染的本来面目。生命到达澄澈之境时涌自心底的欢喜,弥漫在朗月繁星之下,无边大海之上。”朱刚先生这段解读写得太精妙生动了。抵达了这个境界,苏轼这才有了最后的粲然而逝、笑而坐化。
其二,为第四讲“三咏赤壁”。熟悉苏轼生平的人立即就能判断出,这记录的是苏轼的黄州岁月。从苏轼到苏东坡的转变,正完成于黄州时期;与此成正相关的是,苏轼大量巅峰级的作品,也完成与黄州时期。其中以“三咏赤壁”最具代表性,即《念奴娇·赤壁怀古》与《赤壁赋》《后赤壁赋》。
在词史上,苏轼是豪放派的开创者,而《念奴娇·赤壁怀古》正是其代表性作品。这首词隐约可见苏轼对于事功、对于时政的一些看法,但相比起前后赤壁赋,它尽管有着“大江东去”的壮阔雄浑,但不如后者那么意蕴丰富深沉。
就《赤壁赋》而言,后人称许苏轼的达观在这边文赋中有着绝佳的表达。“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这与苏轼同样写于黄州的《记承天寺夜游》《书临皋亭》一脉相承,都表达了一种“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的观点。苏轼笔下的天地,超越了同时代人程颐表达的具有道德色彩的“天理”,这是无穷无尽之美,是苏轼对世界本质的体悟。认识到了这一点,苏轼就解除了、超越了求而不得的痛苦,于天地浑为一体,享受着天地之大美、体会着天地之奥秘。再往下一层,便有些神秘色彩了,而这正是《后赤壁赋》所蕴含的。
苏轼经常自书《赤壁赋》赠送朋友,但并没有书《后赤壁赋》赠人的记录。对此,朱刚先生的解读是,“《赤壁赋》处理的是一个公共性的话题,而《后赤壁赋》中的所思所感,是更具有苏轼的个人性、私密性的……还带有一点神秘性。”一会儿“适有孤鹤,横江东来”,一会儿“梦二道士,羽衣蹁跹”,在这次夜游赤壁中,苏轼似乎触及了一个神秘的世界,或者说完成了一次特殊的心理体验。也许,正因为其精神能够超越此岸、沟通彼岸,才让苏轼能够变成苏东坡。套用今天的说法,这是“因为看见,所以超越。”
在黄州的苏东坡,除了完成“三咏赤壁”外,还写下了家喻户晓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在我看来,这首词是苏轼完全变成东坡居士的重要标志。相比起在杭州时的“水光潋潋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黄州的东坡居士终于明白,“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我还是摘录朱刚先生精到的注解吧:“一曲《定风波》,这真是人间的绝唱。并不是因为熬过了风雨而骄傲,也不仅是对风雨安之若素,而是一笔勾销,并无风雨……不管外在的境遇如何变幻,都如云烟过眼,明镜透彻的心灵不会被外物所困折,因为无所计较,故而所向无敌。这不是一种虚无主义,而是明白宇宙与人生的阵地后,对身世利害的断然超越。”我分明看到,在这场风雨之中,东坡居士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其三,为第七讲“东坡居士的‘家’”。对苏轼而言,他的一生除了早期正常的仕途迁徙,便是中后期无常的仕途贬谪。一生漂泊,可谓“身行万里半天下”,他的“家”在何处、心归何处?这是一个值得探究和思考的话题。
一开始,苏轼离乡出仕,对自己的家乡是充满眷恋的。“我家江水初发源”“吾家蜀江上”,苏轼念兹在兹的家乡在眉州,哪怕在杭州这样一个“湖山信是东南美”的地方,也不过是感叹“故乡无此好湖山”。在仕途中期包括安置黄州后,苏轼没有停止对眉州的回望,尤其是碰到家乡故人的时候,这种意识会再次唤醒。在《侄安节远来夜坐三首》中,“永夜思家在何处”;在《满庭芳·归去来兮》中,“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然而这时对黄州也开始有了“第二故乡”的意识,只是人生如寄,自黄州移汝州后,黄州也无法成为第二个“家”。
苏轼将目光转向了常州,离开黄州后苏轼主动请求居住常州获准,但随即又因神宗去世、元祐更化发生变化,苏轼“被”复起、晋升,不得不离开常州。此后,除了后来几次短暂路过以及临终前夕才返回常州外,他离常州渐行渐远。但他的心中,常州已经是他的“家”:“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
在人生的晚期,苏轼一路南渡,先是惠州继而儋州,这是到了当时真正意义上的海角天涯。尽管如此,“旧居无一席,逐客犹遭屏”,政治上的敌人的折磨一路尾随不止,东坡老人在儋州的房子不过是桄榔林下的几间土房。一次酒后回家,“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不管如何,苏轼终究有一个遮风避雨的房子、有一个家了。
苏轼一生,如同蜗牛一般,走到哪里就把家带到哪里。他对此有了“自觉的思考”——“此生念念随泡影,莫认家山作本元。”他不再只是把眉州这个故乡当做是“家“。在《和陶归去来兮辞》小序中自道:“盖以无何有之乡为家”,没有固定之家,也就是处处是家。朱刚先生在书中没提到的是苏轼的另一名句,“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我想,这其实也是苏轼心中的答案吧。
除了以上三讲,其实我感兴趣的还有“王苏关系”一节,但总感觉无论是政治上的分歧、还是精神上的共鸣,都没有完全讲透,也许这受限于篇幅及体例。朱先生著述颇多,相信今后仍有机会拜读其他作品,补上这点我个人角度上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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