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最是近高楼

——陈宝琛《落花诗》（选一）

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骀荡碧池头。

燕衔鱼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

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

庇根枝叶从来重，长夏阴成且少休。

    前溪：借乐府诗《前溪曲》诗意，表示落花随流水而去。燕衔鱼唼（sha去声）：指花瓣被燕子叼去，被鱼咬去，“唼”是形容鱼鸟吃东西的声音。相厚：情谊深厚。泥污苔遮：化用晚唐诗人韩偓《惜花》的诗句“总教苔遮犹慰意，若遭泥污更伤心”，意思是落花有的被泥污染，有的被青苔遮住。委蜕：蜕化，化身，升华。从来重：期待来年重新开放。少休：稍作休息。

陈宝琛(1848—1935)，字伯潜，号弢庵，福州螺洲人，兄弟六人三个进士三个举人，人称“兄弟六科甲”，其曾祖是刑部尚书陈若霖。陈宝琛是清同治七年(1868年)进士，官至翰林侍读、内阁大学士等，在中法战争的失败中受牵连而被免职（实际上是慈禧借机剪除政敌，策划“甲申易枢”，利用清流又打压清流的政治手段）。1885年，应台湾巡抚刘铭传之请赴台，返闽后闭门读书、赋诗、写字、育人达20多年，并于1899年任鳌峰书院山长。1905年，闽、浙、皖、赣四省拟自筑铁路，陈宝琛任福建铁路总办，到南洋向华侨筹募路款，建成福建第一条铁路——漳厦铁路。1907年，创办全闽师范学堂。1909年，宣统皇帝登基，陈宝琛重入仕途，并于1911年担任帝师。这一年，他首先提出为“戊戌六君子”昭雪的倡议。1912年清帝逊位后，陈宝琛追随溥仪，成为保皇派的代表。著述有《沧趣楼诗集》、《沧趣楼文存》等，是清末同光体闽派重要诗人。

1919年，陈宝琛写下《落花诗》四首，原题为《次韵逊敏斋主人落花》（人们称之为“前落花诗”），后来他自己又依原韵和了四首，称为《续落花诗》（或“后落花诗”）。《落花诗》组诗是对清帝国的挽歌，在陈宝琛眼里，落花是家国苦难的缩影，但欣赏者从中可以读出人生的无常和幻灭。“落花”历来是诗人咏叹的对象，唐寅、王夫之、袁枚等人都有专题诗作，但陈宝琛的《落花诗》并非对前人“落花诗”的模仿，而是寄托了个体与时代的独特境遇。学者王国维极为推崇陈宝琛的《落花诗》，并亲手在扇面上抄录了其中的两首，包括这里所选的“流水前溪去不留”。

    这首诗大意是：落花随着流水而去，一去不复返，它的余香似乎还遗留在溪头，让人回味。鱼燕有怜惜之情，将一些飘零的花瓣叼了去，而另一些花瓣，或者被淤泥污染，或者被青苔遮蔽，各有各的遭遇和缘分。若要它们寻求一方净土升华自己，实在是太难。最让人伤心的是，有些花瓣从高楼之旁飘落，没有人留意它们的去向。漫长的夏天，且在树阴之下稍作休息，保护好花根和枝叶，期待它来年重新开放。

    “伤心最是近高楼”，这一句怎么理解呢？据 叶嘉莹教授讲，这是化用杜甫《登楼》中的诗句“花近高楼伤客心”。杜甫原意是登楼望见繁花似锦，联想到世事艰难，反而伤感，这跟他在《春望》中说“感时花溅泪”一样，是一种反衬写法。陈宝琛化用这句诗，则是暗喻人从高处跌落，感叹盛极而衰。自古以来，得意之人最容易对失意敏感，没有得意何来失意？这实际上是人间常情，享惯了荣华富贵的人，一下子叫他过清苦的日子，他当然不习惯，所以身居高位之人让他退休，比普通人退休更为伤感。贾宝玉亲身经历了家族由盛极一时走向衰败过程，所以他特别敏感。陈宝琛此诗虽然伤感，但结尾对未来仍然心存希望，可见诗人对清王朝的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