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刚刚升起来，小区里的各种树木就像忽然之间有了渲泄的出口，一夜之间便冒出了油油的新绿。漫长冬天带来的寒咧瞬间便被融化了。

然后便能看见，每天早上母亲都会把书房窗帘拉开，因为半躺在对面的父亲能透过窗户看到外面。

我想回家。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很晚，却发现我爸还没睡，在灯光里坐着，一见我便这么说。我以为他在开玩笑，结果他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他说的家当然不是北京这个家，这家是我的，我爸说的家在千里之外，他和母亲相伴了半生的家。自我18岁开始求学后，那个家便只有逢年过节方才回去。

在我来北京读书之前，父亲并没有来过北京，所以他一度把到北京看望我当成一件很重大的事。我至今记得第一次在学校门口见到风尘仆仆的他的情形，那时候他还身板挺直，精神焕发。

后来我毕业留京工作，父母来的次数多了起来。他们总觉得北京太大，去哪儿都不方便，还记得第一次带他们逛颐和园、故宫的时候，我爸非常搞笑地说，终于体会到当皇帝的感觉。我说是什么，他说走得累啊，这么大的园子走半天，要去吃饭不得饿晕过去。我们笑说，皇帝哪儿用走着去吃饭。

那些年中，父亲对离家的感觉并没有表达的如何浓烈。

蜀中冬天阴冷，北京却有暖气，对一直肺部有病的父亲反而好过得多，所以在过去十多年时间里，父亲和母亲成了候鸟，每年供暖后到北京来猫冬，开春后又回到四川。

大半年前北京又供暖了，我又想着把他和母亲接到身边，没想到这次他一反常态，说什么都不愿意来。我觉得很纳闷，我妈也不解，索性直接买了来北京的票，我爸见状闷闷不乐，临行前一天，他去我妹妹家，执意要拍照，先是所有人大合影，然后跟每个人单独合照，弄得我妹哭笑不得，爸，您这又不是不回来了，干嘛啊。

现在想起来，人生真是冥冥之中有安排。我爸来北京后第七天突然发病，多器官衰竭，医院多次下发病危通知，在重症抢救了十多天后奇迹般苏醒。好不容易回家休养，三月底却再次病重，再度陷入重度昏迷，同样经历了抢救和苏醒的过程。期间波折种种，而来京之前他的各种怪异举动，似乎是对自己身体有了提前的预兆。

老头儿养病期间寸步不离人，家人难免烦闷，连我妈有时都会嘟囔几声。我爸便会特别歉意地说，都怪我，我表现不好。

而第二次醒来后，我爸总是重复的一句话便是，我想回家。

开始我妈都觉得不可能的事儿，他的肺部功能基本丧失，需要呼吸机和供氧机维持，又不能正常步行，无论是火车、汽车、还是飞机都非常麻烦。但是我爸还是想回家。

五一前夕，终于把他回家的各种事宜和手续搞定。那两天他的情况出奇的好，血压血氧都很正常，睡眠也比以前好了很多。这一天北京蓝天白云，他早早起床，坐在躺椅上看外面的绿树春花，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

——其实以前觉得北京可好了，可现在年纪大了，晚上做梦都想着回四川。

——恩，当初您不是特别期待住北京吗，觉得跟街坊炫耀，特得意。

——其实北京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看过呢，这辈子估计也看不了了，你以后好好帮我看看。

——行，没问题，包括北京好看的老太太，我都帮你多看两眼。

——唉，北京看病真贵，这半年花的够在成都买半套房了。

——知道就好，不过也没事儿，你把成都房本改成我名字就成了。

——啊，那可不大合适。

——呦，是不是又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打上门来啊？爸，没事，我作为嫡长子，一定掐死他们。

插科打诨半天后，送父亲母亲出发。车过四环时，我爸冲窗外飞速错过地景物挥了挥手。北京再见啦，下辈子再来看你。就像与过去的时间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