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记忆中的民国私塾

民国时期的私塾里,先生常打学生。打的原因,大半不是学生顽皮,而是书读不熟。后来做了北大校长的蒋梦麟记得:“如果背时有些疙瘩,先生要求一遍又一遍地再念,甚至念上一两百遍。碰上先生心情不好,脑袋上就会‘吃栗子’。天黑放学时,常常有些学生头皮上带着几个大疙瘩回家。”
私塾先生必备戒方
周作人在《父亲的病》一文中写着“《中庸》《中庸》,打得屁股好种葱”。对于打这种痛苦,几乎读过私塾的都有体会,文学家沈从文、胡适、郭沫若等都描述过。许多学生所记得的先生形象,就是“先生桌上必备有一块长方形木板,叫做戒方。学生如不守规矩,或背书不出,先生就用戒方打头或手心,打破打肿,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有时,先生的桌子旁边甚至放着一把丈把长的竹竿,当头打去。屋小而竹竿长,所以书房内每个学生的头,他都鞭长可及”。
当时人的记录中,郭沫若因为身受其害,加以“五四”反对传统、反对私塾的态度,他描述私塾的打最是详细、最见愤恨:
我们的沈先生是很有名望的,不消说他的刑教是很严。
他的刑具是一两分厚三尺来长的竹片。非正式的打法是隔着衣裳隔着帽子的乱打,正式打法是打掌心屁股。
这打屁股的刑罚真是再野蛮也没有了。小小的犯人要把板凳自己抬到大成至圣先师孔老二的神位面前,自己恭而且敬挽起衣裳,脱下裤裆,把两个屁股露出来,让大成至圣先师孔老二的化身拿起竹片来乱打。儿童的全身的皮肉是怎样地在那刑具之下战栗哟!儿童的廉耻心、自尊心,是怎样地被人蹂躏到没有丝毫的存在了哟!
削竹片的大抵是我们家里的佣人,我们很不敢得罪他,差不多事事都要讨他的欢心。但是事实上我们用的刘老么他是很能体贴我们的。他为先生削竹片总是选择嫩的竹子,而且两头都是不当着节疤的。这样的竹片打起人来不大痛,而且容易破。
事实上这种打掌心打屁股的正式打法比较起来还要好受些。因为受刑的人是有意识的,他的皮肉已经有接受竹片的准备。最难受的那隔着帽子隔着衣裳的乱打。隔着衣裳的打法在冬天是不大适用,总是在夏天。那单薄的衣裳、单薄的便帽怎么也抵不着那竹片的侵入,尤其是那编篱栅的细竹。
父母看在眼里却爱莫能助
传统中国人普遍相信打的作用,郭沫若记当时俗语说:“不打不成人,打到做官人。”宋末的《三字经》有云“教不严,师之惰”,教师以做严师为骄傲。父母亲人也普遍接受严师出高徒的观念,所以几百年来,许多父母是痛在心里,而眼巴巴看着儿子受罪。
郭沫若记:
我最忘不了的是那铁盔的故事。
那在发蒙以后怕已经有一两年了,先生是爱用细竹打人的时候。小小的一个头脑打得一面都是胞块,晚上睡的时候痛得不能就枕,便只好暗哭。母亲可怜起来,她寻出了一顶硬壳的旧帽子给我,里面是有四个毡耳的。
这顶帽子便是一个抵御刑具的铁盔了。先生打起来只是震天的价响,头皮一点也不痛。我的五哥便和我争起这帽子来。有一天在进学堂的途中他给我抢去了,我便号啕痛哭起来。这使先生发觉了那个秘密,他以后打我的脑壳时,要揭去帽子再打了。就这样打得一头都是胞块,晚上又不能就起枕来。我们母亲这回也没有办法了。
抗日战争时曾参与两次上海抗战及长沙战役的张治中将军,永远忘不了一段回忆:
夜深更静,我还没有放学,我的母亲不放心,体念一个还未满十岁的儿子,一个清瘦的小孩子。她常常深夜一人悄悄地站在书房门外,从壁缝里,门缝里,看到我读书的疲倦情形,等我放学出门时,她就不禁拉着我的手流下泪来了。慈母之泪,真是人间最伟大的爱的表现啊!
当时的父母大抵是抱着希望儿子成才的心情,来忍受打和罚的痛苦。而小孩子,则以逃学为抵抗。沈从文常常逃学,家里不大明白他逃学的原因,反以为是教师太宽的过失,因此又为他换一个教师。
读书好坏不是打或不打的理由
没有被打的,也不是没有。史学家黎东方的母亲一开课便向老师嘱咐过不要打,有佣人看见,还会叫先生不要打。普遍而言,这是宠孩子的关系。另一种不是出于宠,知名语言学家赵元任挨过一次打后,他的爷爷对先生说“会教的先生用不着打的”,以后就一直没打了。赵元任属官宦之家,自然也是书香世代,他的爷爷也是读书出身,对于如何教得好,似乎有一套看法。事实上,家长若对教学有想法,并与先生商量,小孩一般就会有较好的待遇。
出身的好坏又或地域的远近,似乎不是打或不打的因素。书香世代的赵元任不打,蒋梦麟打;贫苦的齐白石名画家,生长于湖南乡间,打得少,张治中打得多;住地偏远的沈从文(湖南)、郭沫若(四川)打个不亦乐乎,文风茂盛的江浙地区中,苏州的作家包天笑与浙江的蒋梦麟就各有不同的遭遇。同在安徽,胡适与两个堂兄弟待遇不同。甚至读书好坏也不是绝对的标准,沈从文、张治中、郭沫若天资都不笨,却常挨打。
张治中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的业师是他的叔舅,他没有功名,但自小苦学,一天到晚诵读写作,对学生也很严,背四书五经要连朱熹的注一起背,背时偶然停一下,手上的厚板就打下来,连张治中这样没有躲懒的学生也被打得额角留一道创痕,就是这样的业师,大热天拿扇子为熟睡的张治中驱蚊,使张治中心中感谢不已。
《书经》最难背
史学家蒋廷黻回忆上课的情况:
我把书交给老师,他念一遍,我跟着念一遍。他看我已经会念,就命我回到自己桌子,高声朗诵,直到记牢为止。
因为《三字经》有韵律,句子短,所以记起来并不困难。每句念若干次,我认为可以丢掉书本背得出来时,再拿书到老师那里,背朝着老师和书本,背诵书中的原文。老师认为我真能背诵了,于是他再教我四句新的。
本来儿童的记忆力强,加上《三字经》、《千字文》这些蒙学书都是句短而有韵的,所以背书不算很苦。到了背四书五经,就渐渐进入苦境。四书之中,《论语》、《孟子》比较易背,虽然不讲解,但学生略有一些认字基础,还可以有个概略,《中庸》则不易对付了。五经之中,《左传》较受欢迎,《诗经》也还可以。至于一致认为难背的,大抵是《书经》。
这种囫囵吞枣的背诵,全国情况差不多。为什么当时会流行只背不解呢?蒋廷黻这样回忆背书的好处:
一个人到了成年时,常常可以从背得的古书里找到立身处事的南针。在一个安定的社会里,一切守旧成风,行为准则也很少变化。因此我觉得我国的老式教学方法似乎已足以应付当时的实际所需。
○摘自《再见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