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裕隆  2019年12月30日

01 练潭古镇

1938年，我两岁时，日本军侵占安庆。当时我的祖父在安庆胡氏家族经营的麥隴香糕点食品店任中式糕点制作大师傅，我的父亲和叔父分别是这个家族糕点食品业前店和后坊的学徒而后转为职工。为逃避战乱，胡家经营的店舖全部关门，给属下每位员工分发遣散费。那时我在母亲襁褓中，全家有祖父祖母，叔父叔母，父亲母亲和我，共七人，在长江岸边雇用两只大木帆船顺江而下，跑反来到桐城的练潭避难。

在练潭，有一天天刚亮，母亲把我从梦中叫醒，边穿衣边在我的耳边喊：快醒醒，快醒醒，鬼子来了，我们又要跑反了。这样我们一家老小又从练潭辗转十来里，逃到老梅树街，以后日本鬼子也来过这里，但没有再跑了。

小时候常听家人谈起逃避日本战乱跑反之事，经常提到桐城的练潭和老梅树街两个古镇，从大人们的谈话中，自己也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儿时旧事。

我现时已年过八十，总想找个机会到小时候跑反去过的旧地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年朦胧中的记忆痕迹。

于是在2019年10月2日，儿子开车，带着我的小狗萌萌从铜陵出发，借助导航仪车子开过安庆长江大桥，再开上安庆通往桐城的公路 ，大约开了一个多小时，就在公路旁看到“练潭中学”的路牌。没错，小时候脑海中的练潭终于找到了，询问路边店铺老板后，我们沿着路牌对面的下坡路往前走就看到右手边的一片水面，再问过路行人得知这个水面叫菜子湖，它直通长江。直到此时才解开我脑中长期存在的疑问：当年跑反怎么能从长江沿岸安庆乘船直达桐城的练潭？啊，原来这里的菜子湖直通长江。

我们再向前走，看到前面有个“练潭粮站”大门，这个粮站八十多年前肯定是没有的，我抱着萌萌在此留影。

然后回转几十米，再向右手拐就走进练潭老街。老街两边砖瓦木结构旧房破损不堪，八十多年过去了，但大都保留着，道路也依旧是原来麻石条路面，看来当地政府有意要恢复练潭古镇的旧貌。

走进老街不远处右手侧有座火神廟，它比我记忆中安庆东区城内的火神廟小多了。再往前走看到几处大门紧闭的长条木板店面房，有几处的门上还保有着蓝底白字的门牌，有一家的门牌是：双港镇练潭街道老街86号，它的大门上还留着一幅完好的对联，大概是新年时粘贴的，上面写着：贺新春家兴业兴，庆佳节福旺财旺。

在老街中段还看到一座新盖的楼房，门上贴着大红双喜字，里面许多人边吃边聊，喜庆洋洋，显然是在办喜事，旁边的巷子里还停放着好几辆迎娶新娘的喜车，我和儿子走进喜门，招待了我们各色喜糖，临走时还为萌萌带上解喝的矿泉水。

练潭水陆交通便捷，它是安庆与桐城之间的重要驿站，明代重臣王阳明平息宁王之乱来安庆时到过练潭。他从战乱中来到这里，看到小镇上宁静的生活环境很是赞赏，还在静静的潭水边写道：远山出弧月，寒潭净如练（练为白绢之意，如，江平如练）

练潭位于菜子湖西畔，每当秋月升空就见月光在湖面上浮动，其景甚似银海浮华，有“练潭秋月”之美称，也是桐城八大景观之一。

听家里大人讲，为了全家人的生计，那时在练潭的老街上租用了一间小店面房，还挂起了“萬福隆”招牌，祖父带着叔父制作糕点，父亲售卖，由于祖父和叔父都把安庆麥隴香制作糕点的传统技艺带到这里，做出的糕点很受欢迎，经常供不应求，深受当地人喜爱。

02 老梅树街古镇

接近正午时分，我们离开练潭，又在导航仪帮助下加上询问，开车大约半个多小时，在大马路边一家超市前问到了老梅树街的旧地。我和儿子带着萌萌从一条大道前的弯道走进去，这里街道也是用麻石条铺的路面，两边的房屋大都也是破旧的砖瓦房，中间夹着两三处新建的街房，总的看来与练潭相似，这就是我小时候住过、后来常听大人讲的老梅树街。

正街上的店面有好几家关门闭户，有一家的大门上还保留着两幅对联，其中一幅写着：百顺为祥祥云开，平安是福福星照。旁边一家的门上挂着“老梅镇老梅街96”号门牌。

相传元朝时这里是一片荒野，一座小山岭在此横卧，周边往来的过客步行至此都有酸脚之感，常在此处停留休息，于是那个小山岭就被称为“酸脚岭”。当时，有位生意人在一棵古老的腊梅树下撑棚卖茶，这酸脚岭就慢慢形成了小街，又因这里有棵古老粗大的腊梅树，因此就把这条街称为“老梅树街”。这条老街长大约200米左右，在街的尽头右手拐角处有一座半倒塌的老旧古屋，它的对面则有一座后建的售卖家电杂货的店舖。我走进去坐了一会，訽问店主人，抗日战争时期可有姓吴的一家人在这里做糕点生意，店主笑了笑，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想，要知道那时的旧事恐怕要问80岁以上的老人才有可能，于是我问店主附近可有80高龄的老人，店主又笑了笑说不清楚。看来，要想在这里了解80多年前的旧事恐怕很难了。

走到这条街的尽头看到一片荒野的空地，旁边还有一小片水洼地，菜子湖也流经这里而后汇入长江。我模模糊糊的意识到，我小时候可能在这片空地上玩过，在它旁面的老旧屋里住过，但不能确定。

我们从这里沿着街道往回走，右手边有条小巷，进入巷内，眼前差不多都是东倒西歪的破旧房舍，还有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我看了看，想在这里再找到古老的老梅树或花的综影，也不可能了。在一处破旧的门框上，看到上面挂着“老梅镇老梅村胡庄18”号的门牌。

老梅街眼前景象虽然有点荒芜，但据记载，一百多年前它也有过风光昌盛期。乾隆年间这里开始建制，命名为“老梅树街”，民国3年又被命名为“老梅树街镇”，成为桐城西乡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当时百业兴旺，晚间灯火通明，好似江南的一座“不夜城”。

八十多年前我家到此避难时，老镇的繁盛可能还未完全退去，因此那时我家在此经营自制糕点，生意很是兴旺。

走访结束后，我们带着萌萌离开老梅树街，回到大马路上，拐个弯不远处就是宽阔的公路，公路上有一所很有规模的小学，巨大的“老梅小学”校牌相当醒目，这所小学很可能是后来新建的。

当我在这两座古镇走访时，除了最后看到的那一片荒野的空地和它旁面的老旧古屋，孩童时的模糊记忆已找不到一丝明确的实物和踪迹了。不过那童年时的经历和情景，也有几件事常在我的脑海里闪现。

其一，我们从安庆乘船到了练潭就下船上岸，我走在前面不远处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插进路边的水里，而后我的整个身子随之扑上，树枝是软的，我自然就全身掉进路边的水塘，我只听见母亲立刻大叫起来，周围乱成一团，已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被弄上岸的。

其二，可能是在老梅树街，我腰部右侧不知怎么生了一个大腫块，里面有黄色的脓，医治很久不见好，后来请了当地一位土医，他先把我抱到一个高大的门坎上坐着，然后让一条大黄狗在我的腿上跳过来跳过去。当然，这条狗虽然跳得很卖力，却不可能把化脓的包块跳掉的。后来还是好了，究竟是怎么好的也说不清，按现在的说法可能是自身免疫力吧，不过它最终在我的右腰落下了两个终身不褪的白色疤痕。

其三，当地小镇过年过节鞭炮声不断，有不少单个炮竹没有燃放，我喜欢把它们收捡起来，然后从中间掰开，但不折断，再把它们围成一圈并叠成多层，最后从中间点燃，于是嘶嘶的火光从中间升起，炮竹叠放的层数越多，火光上升就越高，我聚神的看着火光，它立即使我产生无限的愉悦和幻觉。我是在户外玩的，家里无人知晓。

其四，每当春天到来时，当地香椿树上的香椿头长势甚旺，叔父带着工具领着我们在野外摘取刚出芽的香椿头，带回家香椿头炒鸡蛋，一碗时新菜。到了养蚕季节，母亲和叔父叔母一同出外打蚕叶，记得有次还在家里烧起大锅，搞起抽丝剥茧的劳作。每当生意忙碌时，全家上阵，当然我只能跑前跑后做点传送小事。这种家庭氛围对我的性格成长起了一定的影响，使我养成并习惯于平静和睦的家族环境。

后来听父亲讲，我门那时在桐城边缘的两个小镇，虽然大环境有日军侵扰，但家内小环境围绕着祖父祖母同舟共济，互敬互爱，经营的生意也很顺当，除了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还有了小小的积余。

又听父亲讲，我们在外地最后一年全家人在一起吃年夜饭时，祖父有点伤感，表示不愿再在外面颠沛流离，想回安庆老家安身立命。他的两个儿子都很孝顺，当即决定，开年后就返回安庆。

03 返回老家安庆

  我开始上学

大约是1942年春，我们全家回到安庆，回程时除了原先的七口人，增添了出生不久的小妹共八人。是如何回安庆的，我没有一点印象。

我们先在安庆城东的一条小街上，它的街名很怪，叫“小拐角头”，在此安家落户并继续做糕点生意。后在附近的东城门口内火正街租了一处带有住家和作坊的门面房，继续经营糕点制作和南北杂货的生意，正正规规竖起了“萬福隆”三个大字的店招牌。一切保持着在桐城古镇起家的原则，自制糕点优质卫生，薄利多销，南北杂货货真价实。生意越做越旺，名气越来越大，后来前店后坊包括学徒大约雇请了8位员工，另外家务事有女佣，做饭有厨师，当时在安庆东城区算得一名户。

回到安庆不久，我开始上学了，记得先是在两处私塾读了两年，后考到西班牙神父在安庆创建的天主堂教会办的崇文小学，一年后改为尚文小学。我在这里读了小学三年级和四年级，两年后家又搬到城西区，我要转学到离家近的小学，选择了也是教会办的伯䘵小学，现在更名为太平寺小学。当时校长是位神父，我本应上小学五年级，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让我上了六年级，第二学期又转到当时省立高琦小学，半年后， 1947年我从高琦小学毕业，结束了我的小学教育。

04 父亲重建麥隴香

1945年，日本投降后，胡氏家族要恢复日本占领安庆时关闭的店铺。某天有位胡家老总来到我家，跟我父亲进行了长谈，后来得知，这位老总邀我父亲接管关闭的麥隴香，想尽快恢复开业。当初没有应允，以后又来过几次，后经全家大人商议，最后同意了。

父亲接管麥隴香后，我来过几次，看到里面一片狼籍，屋子里有不少小隔间，到处散落着硬板纸动慢画册，有儿童玩具，有木制小神龛，还有早前麥隴香自制糖果时在上海置备的机器，旁边散落着大量印好的糖果包装纸。

前面店堂除了玻璃镜楼梯完好外，其它都已毁坏。这座玻璃镜楼梯正处店堂中央，一进店门就能看到，在当时安庆店面中独具特色，它的二楼要设餐厅和冷饮。

根据需要，店堂两边大量的货架和柜台需要新制，工作十分庞杂，任务异常繁重，时间要求紧迫，我的父亲那段时间吃住都在店里，所需资金则由萬福隆提供。

最后整个麥隴香焕然一新，前面是营业部分，中间是中西糕点制作场地，最后是厨房。

重新开业时凭着“麥隴香”老字号招牌和崭新光彩的店面，自开业之日起生意一直火爆。当时麥隴香自制食品的包装盒都有一个以安庆振风塔为标志的注册商标，从外观到口味都力求完美，听父亲讲这个商标是正式注册的，别人家不能再用。

到了农历大年三十晚上，各家店铺都停止营业，在店门口设置香案供桌，感天谢地，欢庆新年到来。由于麥隴香地处当时市中心的四牌楼，这条街上集中了不少安庆知名的商贾店铺，胡玉美就在紧隔壁，因此这里除夕夜的鞭炮声一浪高过一浪，还有双响大炮和烟花之类的燃放物此起彼伏。这天父亲特意带我来到重建的麥隴香与大家一起欢度新年，让我见世面增阅历。

我兴奋的和员工们一起在店门口进行热烈的欢庆活动，然后回到布置一新的二楼大餐厅，员工们围坐在四张大圆桌旁。这时，抗战胜利后麥隴香第一任经理吴德培先生举起盛着金奖白兰地的高脚酒杯，在每台桌前举杯敬酒，员工们都欢乐的举起同样的金奖白兰地起身，父亲亲切地对各位员工表示祝贺和感谢，祝员工们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家庭幸福，感谢员工们自麥隴香重新开业来的辛劳和敬业，我则跟在父亲身后给每位员工发新年压岁红包。这幕除夕宴肯定是一个历史时刻，气氛热烈，场景壮观，犹于凤凰涅槃麥隴香重生，也是我父亲从该店学徒工变为经理的华丽转身，它深深铭刻在我的美好记忆中。

重新开业的麥隴香是一个合资企业，股权分为五部分。我父亲开始投资较多，为照顾影响主动让出一部分，在五部分中占两分。胡氏家族也占两分，主要以店面房产投资。另外一分则属于同行业的合伙人。我父亲任经理，合同期三年。

父亲任麥隴香经理期间常在店内与员工同桌共餐，享受同等的福利待遇，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不讲脏话，举止端庄，待人诚恳。这里员工有的是他从前的上级，有的则是他的同事。我有事到店里找父亲时，他常叫员工拿一块刚出炉上面有爪子仁的香草蛋糕给我，而且特别关照要记账，父亲在店内很得胡家及员工们的尊重和信任。有次期末考试我得了班级第二名，父亲看过成绩单后先让我吃了块香草蛋糕，然后请店里一位员工带我到附近鞋店买了一双皮鞋，这也是我第一次穿这种鞋，父亲特别叮嘱蛋糕和皮鞋都要记到他的账上。

父亲能从学徒工转身为经理，我感到必需具备三个特性：一勤奋，二节俭，三守信，缺一不可。不勤奋就不能创造财富，不节俭就不能保住财富。关于商业经营的守信问题，我时常在他们的交易谈话中听到“一言为定”，“就这样一句话”之类的词语，意思是成交时讲过的话就是契约，就是合同，有信誉才能使事业不断扩展。

在当时的商品交易中只有诚信、货真价实才能得到发展，在同行业竞争中如果偷工减料、以假乱真必然被淘汰。当时的商业活动都是平等竞争相互紧钉，没有那个商家能独霸而垄断。

父亲在成功重建麥隴香工作中，磨炼了自己也产生了影响，听说那时有新开业的商家以优待股的条件请父亲加入，都被谢绝。

他的动手能力也較强，曾在同行业基本功比赛中，在食品包装和算盘快算中都得过名次。有些事他喜欢自己动手做，如自家的“萬福隆”招牌字是他自己亲手写的。

那时胡家有两位成员常来店里与父亲联系工作，一位是人们称他为“二哥子”，好像叫胡熙年，是胡家第三代传人，他自己也开了一家酱園。另一位是胡子穆，是胡家第二代当家人，我印象中他常穿灰色西服，面带笑容，待人和善，在安徽大学任职，那时安大校址在安庆。遇到我时总喜欢摸摸我的头，那时学校的校徽都是三角形，不过他的三角形比我的大得多，他常开玩笑指着我的小校徽要我将来换个大的跟他比一比。

05 父亲全身退出麥隴香

     我到外地上学

1948年合同到期，父亲全身退出麥隴香，而后在安庆城西区玉琳路与叔父共同经营萬福隆糕点杂货店。再后他转向慈善方面的事，如孤儿的教养，无依无靠老人的后事等。现在回想起来，父亲那年除夕夜为麥隴香员工祝酒的场景，注定是他人生路上的鼎盛期。

父亲小时候只在安庆东郊农村上过几年私塾，我上学时父亲对我的学习和作业从没过问，只跟我提到要写点日记，记记日常身边事，好像还检查过几次，要我把字写清楚点，把句子写顺点。我后来断断续续写过一点，文革初期我将它付之一炬。

小时候父亲常跟我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在我的记忆中有很深的印象，不过在日后的人生经历中，感觉父亲的话前半句要求自已是可以做到的，后半句则不是自已想防就能防的，多少事要发生的总是要发生，跟自已防不防没有直接关系，可能这就是宿命中的命运吧。

在我成长过程中，父亲最初诱导我对商业的兴趣，潜移默化让我感知商业的运作，偶尔让我看点商业来往电函，同业中的聚餐会和庆典活动常带我参加。当他从麥隴香全身退出后则要我好好读书，将来学得一技之长。在我读中学的后期家庭经济状况渐渐收紧，但对我学习上的需求都尽量支持满足。

1955年我在安庆高级中学毕业（现称安庆一中），参加高考时因肺结核病体检不合格，在家停学一年。经过治疗和休养，第二年体检和政审通过，那时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当时校内外都没有补习班，幸好学校毕业班的两周复习课让我参加，最后一个月我关起门自已在家备考。那时高考已经分文科和理工科，我报考理工科，我紧紧依靠学过的教材和根据当年高教部发行的考试大纲进行备考。于7月15、16两天考试，考完后就在家坐等通知。当年1956年大环境比较宽松，一切都很公平公正，考后大约一个月左右，我接到录取通知，录取在交通大学电机类。当时国家决策，原在上海的交大由上海全迁到古城西安，并决定我们这一届新生全部到西安新校址报到。到了西安分配专业时，我被分配在新开设的铁路运输电力机车专业。1957年国家根据需要，决定交通大学分设西安和上海两地，我学的专业只设在上海，于是第二年我又从家乡安庆来到大上海继续上学。

 注 【麥隴香】店名来自苏东坡“麥隴風来饼饵香”的诗句，创立于18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