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病房初恋
十五
又过了几天,不见回音。再过几天,下午课后我正座在常去的图书馆阅览室看一本杂志,又听见生活委员喊我。啊,我的预感不灵了,可能回音来了。我迎上前去,急切的注视着他的手,希望有我的信,结果大失所望,没有。但突然意外的在他身后闪出一个背书包的女学生,生活委员侧转头问她:
“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吧?”她点点头,然后对带她来的人很礼貌的说声:
“是的,谢谢你!”
我一下子呆住了,原来是她自己来了,我尴尬的向她走去,生活委员很适时的说声:
“我的任务完成了,再会!”他就走开了。
我慌里慌张的把她引出图书馆,走向前面一片广阔的方形草坪上。草坪四周一排排冬青树修剪得宛如半高的绿色围墙,从中被分割成四大块。路边梧桐树下人来人往,枝头上的残叶偶尔散落下一两片,我紧张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我们彼此问好后,她马上就问:
“你为什么不回信?”那天真、那无邪的口气,那惊奇、那兴奋的神态,叫我难以回答她那既自然又简单的问题。我把她带进草坪中的小道,她好奇的仰望着矗立在四周的不同年代,不同风格的校园建筑群,她一边观赏一边催我解释。还没等我讲话,她接着又说:
“今天下午我哥哥来这边徐家汇天主堂,我跟他一道来的,他上教堂去了,我就转到这里。没想到进校门后就有这么好的大草坪。”她讲了这些后气氛好多了。我说:
“你回校上课,身体还好吧?”我接着又问:
“你怎么知道我出院了?”
“也是上次跟哥哥一道来教堂,顺便到医院看你,他们说你出院了。”
“是的,我出院有两个星期了,感到上课很吃力,可能要留级了。”
“什么留级,干脆休学一年吧,这么好的环境,多待一年也是享受。”
“啊,小金花,你真会讲,把留级说成享受。”
“哼,我今天来是有件事告诉你。”我立即追问:
“什么事?”
“我不想再上学了。”她的回答大大出乎我意料。我着急的追问:
“为什么?绝对不是功课问题吧?”
“在医院里,有的事我没跟你讲”
“什么事?是好事就讲,要是不好的事就不要讲了。小金花,这样好吗?”
不知怎么,我突然有种预感,这很可能是件很不好的事,要不然她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我说:
“不要讲了,我带你到后面去玩玩,那里还有个大操场,还有个很不错的大礼堂,上海好多大剧团,甚至还有外国演员在那里演出过。”
“不了,我哥哥叫我早点回去,我们就在这里聊聊吧。”
“到后面去,那里有学生食堂,我带你在未上大学前,先尝尝大学食堂的饭菜吧!”
“真的不要了,我想讲的事跟上大学无关了。因为我中学都不想上,就更不会上大学了。”她停了停,眼睛看着草坪,慢慢的小声的讲道:
“其实我的病情很重,那位老大夫拿掉了我半个肺,不过手术后的效果还算好,但是多走路就有气喘的感觉。”
“阿,这也不要紧,你平时多加注意就好了,以后上学不要太用功,最好还是继续上学。”
“我已经下定决心,到我哥哥经常去的天主堂当一名修女。”
“你说什么?修女?”她的话常使我吃惊,但没有这次吃惊得利害。我总以为她还是位小姑娘,说的是孩子话。但我还是要问:
“你家里人知道吗?他们同意吗?”
“我家里人全是天主教徒,他们尊重我的意见。”
“原来是这样!如果我不同意呢?”
“你真有点书生气,这种事完全由我做主,不需要别人同意的。”她稍微看了我一眼,好像想起了什么事,轻轻的问及:
“那位说你像个少爷的实习生知道你出院了吗?”
她的这个问题使我大感意外,我顿时觉得脸颊发烧。本来我想跟她坦白我已给她写过信,但立即闭口了,因为一方面自己不好意思说出口,另外又怕讲出来可能会伤害她,我没想到,她倒反而主动关心此事。她接着又说:
“那天我们在花园散步时,很巧碰到她,看得出她显得很愿意跟你交谈,我虽然年龄不大,但这类事还是能看得出来一点。如果你有意思,可以试试看。”
其实我已经试过了,当然没有说出来。
讲到这里我们的谈话反而轻松起来,边走边谈,不知不觉把这方形大草坪转了两三圈。最后她说:
“我要做修女的事,我哥哥正在徐家汇天主堂联系,待手续办好后我就进那里面的修女院,以后再也不会一个人单独行动了。我要用我的半边肺侍奉圣母,帮助受疾病折磨,受贫穷挨饿,受苦受难的人。”看来她对此已有了准备,不过我还是要讲:
“小金花,你还要慎重考虑,把身体养好后再说吧。”
“我已经再三考虑过了,这件事适合我,我也适合这件事。时间不早了,你送我到车站吧。”
我轻轻的拉着她的手,把她肩上的书包接过来,走到校门时我在会客单上签好字交到传达室,然后我们走向校门前的车水马龙柏油路。到了公交车站,那里等车的人很多,由于是下班回家高峰,人流越来越多,过了一会,看到一辆大客车从远处驶来,她把书包接过去,出乎我意外的叫我一声:
“周哥,”紧接着说:
“一人在外地念书要多注意身体,我看那位实习生人挺朴实的,又很机灵,可以交往交往。”她又提及这事,真让我难以启齿。
这时人群更加拥挤,我用右臂将她搂住,以免挤倒。她突然把我的手紧紧捏住,头微微扬起,眼睛直视着我,一种冲动意外的向我袭来,我把头轻轻低下,我们的嘴唇闪电般的碰到一起,前所未有的新体验浸润全身,当时根本没感觉到这突然间的唇边接触是冷冰冰,还是火辣辣。我忘掉了周边的团团人群,好像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梦幻之中。我想抓住这只手,但为时已晚,她在瞬间松开了它,蜂拥而上的人群把她推进车门。我顿时清醒过来,赶忙说声:
“再会,多保重!”上车后,她急忙回转身向我招手,但很快就被人流挤向车中。
当车子起动时,我向车窗招手,这时她已消失在拥挤的乘客中,当我目送车身从我面前驶过时,车子又隐没到繁忙的车流中。我长时间的举着一只手站在原地,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明白刚才发生的事时,又一辆大客驶来,又是一群人流,又是一阵推挤,只是刚才的人儿已远去,已没有瞬间的一幕再现。我在人群中默默的转回身,感受着手心的温婉,回味着唇边的情愫。我静静的、慢慢的朝着来的方向往回走,一路上我想着那大庭广众中一对人的双唇互碰却无人注目;那第一次的纯情初吻却没有可能延续。
缓缓的,孤伶的,我又踏进了有着石柱栏杆旱桥的朱红色城楼式的校门,我又回到了往日的现实中。
十六
尾声
我把小金花送走的第二天,按照她的“内详”地址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感谢她的来信,感谢她的造访,并热切盼望她多来这里玩玩。我希望她慎重考虑自己的未来,每个人都要直面自己的人生,我们唯有承认它,适应它,掌握它,努力使自己的人生健康美好。我在信中向她坦承,两个星期前我已给那位实习生发过信,但尚未收到回音。
嗣后,我再也没有接到小金花“地址内详”的来信,再也没有在校园里见到她的身影。
再过几天,我办好了休学手续,并住到学校的学生疗养宿舍,边休养边读点人文类书刊,以补工科学生单一的机械思维。好在这里图书馆历史悠久,藏书丰富,古今中外,一般都有,可以满足各类需求。
晚饭后我常在学校后侧的马路旁独自散步,这里比较幽静,我那次生病住过的医院也在这一带。很自然每次散步脑海中都浮现出小金花和蓝色小布条,期望着一次邂逅。然而,这类事大概只可能出现在小说的情节中,电影的镜头里,在现实中可能性太小了,就象太空中飞船和流星那样,碰撞的机会几乎为零。写小说可以事先设计情节,塑造人物,现实生活中则完全靠机遇,靠偶然。
我常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在林荫道的华灯下,心系着小金花的修女命运,沉思着蓝布条没有回音的原因。是因为邮件失落她没收到?是因为我捕风捉影恁空癔造?是因为校纪严格信件被截留?思来想去这最后的可能性最大,记得她在病房实习时曾讲过,她们护士长不仅不许她们跟病员讲名字,也不允联系。嗨,不管什么原因,石沉大海不会有浪花闪烁的,风浪后的茫茫海面通常是一片平静。到此作别吧,我的初恋!
不管我们对正在经历的时间感到有多么漫长,但对过去的时光又觉得逝去的那么快。我大学毕业了,分配到外省一家工厂。临行前我想寻访
一下我的初恋人,造访一下金花修女,但当行动时又犹豫起来,觉得还是不寻、不访的好,也许保留当初的形象和初恋的神秘,比历经岁月沦沧再揭开谜底更耐人回味。我珍惜当初的纯真关爱和质朴激情,我深爱最初的完整形象和当年的点点滴滴。
多年后,每当我回想这段往事、忆起这曲初恋时,还是有几缕情思,几分甘美。
(完)
2012年2月29日
作者
吴裕隆
一切著作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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