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弹树

莱州市沙河镇佛台子村东农田中，生长着一棵主干粗壮、枝繁叶茂的古树，高9米，冠径14米，胸径1.6米，三个成年人手接手才能合围。古树春华秋实，果实墨黑色，坚硬如弹丸。据林业部门的专家鉴定，这是一棵黑弹树，树龄约600年，原产地为四川省宝兴县。

一粒绿豆大小的种子，从红土地上捧起来，撒在了黄土地里，生根，发芽，开花，结实，年年岁岁，雨雪风霜，六个世纪过去了，黑弹树却依然茁壮，而且，在千里胶东大地上一木独秀。似乎是一个美丽的童话，却更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它的每一个音节和符号，都饱含着血和泪，有痛苦，也有欢乐。没有文字记载，只有口头上的吟唱，一辈传一辈。即使王舜禹老汉在世，也难以诠释歌谣中的确切涵义了。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忘记将一捧红土连同黑弹树籽揣进怀里的那个早晨……

其实，这个早晨和平日没有什么两样，刚收了晚稻，三十几岁的庄稼汉子王舜禹只是觉得有些累。五口之家中，婆娘正怀着身孕，再就是三个开裆的娃子。租来的二亩半薄田，耕播收割全是他一个人的活，能不累吗？所以，这些天来他总是倒头便睡，一觉到明。傍天亮这段时间往往是王舜禹睡得最香甜的时候，也许他正在梦中划算着该粜几升稻谷去给娃子们换本书，脸上就挂出些笑模样。王舜禹正笑得开心呢，忽然听到有人咚咚咚地敲门，朦胧中，只见十几岁的外甥一头撞了进来，慌慌地叫道，舅，快，快逃……官府沿寨抓人，双、双丁的都抓，绑了往天边押解，俺娘说，叫舅进山里躲躲……王舜禹听罢，一下子就惊醒了。天哪，这不是又来大移民了么！他顾不得多想了，一跃而起，急急忙忙地收拾起一副担子，一头装了点稻谷和衣物，一头装了还不会挪步的娃子，拉了婆娘和另外两个娃子们往外走。可是，已经晚了，刚出门就被乡约地保带来的一大群官兵堵住了。报上姓名！官兵头目指着王舜禹一家说。王舜禹报了自己的名字。头目翻了翻户口簿念道：三丁，走！到寨口弹子树下候着去。说完，一转眼发现了王舜禹的外甥，问，你是何人？王舜禹见官兵盯上了外甥，赶忙解释说，是俺外甥，独子，他、他不走。官兵们当然不会听他的，独子？谁家的独子？带走！外甥吓坏了，想跑，刚抬起腿来，就被官兵们一把逮住了，外甥拼命地哭喊挣扎，管什么用呢？官兵们一根绳把娃子家捆住，拖了就走。等走到弹子树下，王舜禹回头看了看，自家的茅草房已经化在浓烟火海之中了。

在一片哭嚎声中，王舜禹一家和他外甥，连同本寨的邻居共七八十号人，当天就上路了。开拔的时候，王舜禹弯腰从地上捧了把红土，放在了贴身的衣袋里。他清楚地意识到，今生今世，再也不能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来了，永远都不可能了。此行的目的地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连押解他们的官兵都说不清楚，只是押着人群往东走，上一站交给下一站。

这就是明朝年间的西部大移民。起因在于战争。

战争是政治的产物，战争的游戏规则掌握在政治家手里，伤亡的却是老百姓。移民，则是修复战争创伤的重大举措。明代洪武至永乐三朝，战争频仍，大规模的战后移民十几次。其中，对老百姓来说最为惨重的是建文年间的“靖难”之役。这场由叔叔朱棣争夺侄子的龙座而发生的战争，整整打了3年。公元1400年夏天，河北白沟河一役，双方死伤士卒十几万，横尸百余里。战争期间，近百万青壮年男子的尸骨被叔侄二人当做游戏码子撒在了南京到北平之间的荒野上。战争中，朱棣的兵力多来自河北、河南和山东，上述地区百姓们遭受的灾难之深，远远胜过了瘟疫和自然灾荒。兵祸所到之处，农田荒芜，十室九空，有的地方甚至人烟灭绝。相对而言，原本偏僻的滇、黔、川一带却伤之不深，反倒成了人烟稠密的地方。那么，战后从这些地方往东北部移民就是必然的事情了。为从侄子手中争夺皇权而发动战争，胜者朱棣虽说得了天下，可能觉得不怎么体面，所以，史籍中的相关记载很少。至于为此而进行的移民，就更难从历史遗留下来的文字中去寻找了。

只有王舜禹一路上的经历才是真实的。

走了整整一个冬天，辗转跋涉数千里，杨柳吐絮的时候，王舜禹一行终于到达了官府指定的目的地——莱州大沙河之畔。可是，由于疾病、寒冷和饥饿，加上逃跑者被官兵砍杀，近半数的人都倒毙在途中了。王舜禹是个幸运者，他的外甥和孩子们虽说折腾得骨瘦如柴，却一个没少。不但没少，他的婆娘还在迁徙途中生下了一个妞儿。王舜禹认定这是老佛爷在保佑自己的全家，因此，当他在大沙河边上落脚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划给他的荒地上建起了一座佛台，毕恭毕敬地把老佛爷供了起来，并且，将揣了一路的那把红土撒在了佛台前面的黄土地上。黄土地容纳了这把红土，也容纳了混合在红土里的一粒黑弹树籽。一场春雨过后，开荒播种的稻谷发芽了。与此同时，王舜禹惊异地发现，佛台子前面的黄土里钻出了一棵黑弹树苗。在王舜禹的精心呵护下，黑弹树苗一年年地往高里长，往粗里长，终于长成了一棵大树。他的外甥和儿女们也陆陆续续地长大了，男娃子们都娶了当地的媳妇，最小的女娃儿也和当地的小伙子成了亲。若干年后，王舜禹老汉居住的地方成了村，就叫佛台子村。

黑弹树是明代战争移民的最权威的见证。600年来，它向王氏移民的子孙们默默地叙说着，叙说那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同时，它也在向所有的世人叙说着大沙河的丰饶与宽厚，不管你来自天南还是海北，她都能敞开博大的胸怀接纳你，与你风雨同舟、休戚与共。

原载2002年《莱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