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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与无心 |
分类: 观虚斋书摘 |
二、有心与无心
我们的心总是向外攀缘各种意识的对象,心随着意识对象所转,起种种执着,起种种分别。在这种情形下我们的心不能自己作主,而是为各种对象所迷,产生种种烦恼。我们不记得自己,我们没有一个恒久的意识中心,意识从来没有返照自身,不能从一切意识的对象中脱身而出,这就是意识在迷中。但其实那个能见能闻而又无形无相的主人一直是超越于这些意识的对象的,它本来就空性的,我们只需要觉知它、记得它,这就是我们的佛性、本性,一切的视听言动都是我们本性的作用,只要我们不粘滞于所视所听所言所动的对象物,那个能视能听能言能动的本来就在解脱之中,本来就是佛。临济禅师常常直指这个能听法者就是本性,就是佛:
如山僧指示人处,只要你不受人惑,要用便用,更莫迟疑。如今学者不得,病在甚处?病在不自信处。你若自信不及,即便茫茫地狥一切境转,被他万境回换,不得自由。你若能歇得念念驰求心,便与祖佛不别。你欲得识祖佛么?只你面前听法底是。学人信不及,便向外驰求,设求得者,皆是文字胜相,终不得他活祖意。[xiii]
心法无形,通贯十方。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嗅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本是一精明,分为六和合。一心既无,随处解脱。[xiv]
即今识取听法底人。无形无相、无根无本、无住处,活泼泼地。[xv]
你祇今听法者,不是你四大,能用你四大。若能如是见得,便乃去住自由。[xvi]
一般讲临济禅法的人,往往都喜欢谈他的三玄三要、四料简、四照用等等,以为这些才是临济禅法的极致,由此引出一大堆禅理的研讨。其实这些都不过是临济禅师接引学人的方便施设,真正能体现临济禅的宗风的,还是他这些解粘去缚、直指人心的透彻的开示,这也是从马祖、百丈、黄檗到临济代代相承的根本宗旨。如百丈云:“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xvii]黄檗云:“即心是佛。上至诸佛,下至蠢动含灵,皆有佛性,同一心体。所以达磨从西天来,唯传一心法,直指一切众生本来是佛,不假修行。但如今识取自心,见自本性,更莫别求。”[xviii]接引的方便随时随地皆可变换,精妙的佛理也早有教下各宗派详尽的推演,禅师的本色乃是顿悟“佛法无多子”,直下见性成佛。
这个能视能听的无相的本性就是佛,所以说“即心是佛”;而本性要在不随境转、无一切分别心时才能显现出来,所以说“无心为道”。本性的显现是真实不虚的,所以是“有”;而显现此本性的功夫是无住无执,无一切分别心,所以是“无”。有要有得彻底,魔如佛如,一切法皆是佛法,无一法可舍;无要无得干净,实相无相,无一法可得,连“即心是佛”也不可执。
“即心是佛”首唱自马祖,同时他也讲“非心非佛”,如有人问马祖:“和尚为甚么说即心即佛?”师曰:“为止小儿啼。”曰:“啼止时如何?”师曰:“非心非佛。”[xix]即心是佛与非心非佛两句结合起来,就是完整的禅法。即心是佛,直指本心即佛,是在存有层上的肯定之“有”;非心非佛,在顿悟本心的境界里无一法可得,是作用层上的否定之“无”。前者是佛性有,后者是般若空,这就将大乘佛学的佛性与般若两大主题完美地结合起来了。
“非心非佛”到黄檗那里更明确地表述为“无心为道”:
达磨来此土,梁魏二国只有可大师一人,密信自心,言下便会。即心是佛,身心俱无,是名大道。大道本来平等,所以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心性不异,即性即心。心不异性,名之为祖。[xx]
“即心是佛,身心俱无”,这里的“心”显然有不同层面的意义。与本来的真性相应的心,心不异性、即性即心的“心”是“本心”,也就是成佛作祖、即心即佛的“心”;各种造作心、攀缘心、执着心、分别心,为意识对象所迷所转的心,就是“身心俱无”里的“心”,这两者不在同一个层次。前者是超越层的本心,后者是经验层的意念心。黄檗特别强调“无心”,如黄檗语录载:
上堂云:“百种多知,不如无求最第一也。道人是无事人,实无许多般心。无事亦无,散去!”问:“如何是世谛?”师云:“说葛藤作什么?本来清净,何假言说问答!但无一切心,即名无漏智。汝每日行住坐卧、一切言语,但莫著有为法。出言瞬目,尽同无漏。”[xxi]
如今但学无心,顿息诸缘,莫生妄想分别。无人无我、无贪瞋、无憎爱、无胜负,但除却如许多种妄想,性自本来清净,即是修行菩提法佛等。[xxii]
这里所说的“无心”,都是在功夫义上讲无一切后天的经验分别的心,是以般若无执的精神破除一切执着,也就是“但终日吃饭,未曾咬著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著一片地。与么时,无人无我等相,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方名自在人。”[xxiii]正因为黄檗经常讲“无心”,于是学人不免起疑心:既然要“无心”,那么“即心是佛”的“心”又是哪个“心”呢?
问:“从上来皆云即心是佛,未审即那个心是佛?”师云:“你有几个心?”云:“为复即凡心是佛,即圣是佛?”师云:“何处有凡圣心耶?”云:“即今三乘中说有凡圣,和尚何得言无?”师云:“三乘中分明向你道凡圣心是妄,你今不解,返执为有,将空作实,岂不是妄!妄故迷心。汝但除却凡情圣境,心外更无别佛。祖师西来,直指一切人全体是佛。汝今不识,执凡执圣,向外驰骋,还自迷心。所以向汝道即心是佛,一念情生即堕异趣。无始已来,不异今日,无有异法。故名成等正觉。”云:“和尚所言即者,是何道理”师云:“觅什么道理!才有道理,便即心异。”云:“前言无始已来不异今日,此理如何?”师云:“只为觅故,汝自异他。汝若不觅,何处有异!”云:“既是不异,何更用说即?”师云:“汝若不认凡圣,阿谁向汝道即?即若不即,心亦不心,可中心即俱忘。阿你更拟向何处觅去?” [xxiv]
这段话再次表现了禅师回答学人的直指当人心性本来面目的作略,他不与你老老实实地谈佛学道理,而是直下斩断你的虚妄分别心,让你返观自心而顿悟本性。说有凡有圣,是平实地说,外在地说,而禅师则让你直观心性的本源,在那个无形无相、本来无一物的本性之中,何处可觅凡圣心呢?圣凡皆是假名,而法性空中无凡圣可得,执着有凡圣心是“将空作实”,“还自迷心”。除却一切凡情圣境,此心的本来的状态就是佛,它无始以来一直如是。说即心是佛,只是对不了自心的人的一种方便指示,即不即只是约学人的迷悟而言,并不是说有一个“心”又有一个“佛”二者“相即”,就本性而言是无所谓即不即的。因为你向外求理,执凡执圣,所以自己与本性限隔开来,这时才向你说即心是佛,除你向外执取之病;当你一念回机,顿悟自已的本来面目,就心即俱忘,一法不存心中了。
实际上,即心是佛与无心为道是不可分的统一体,无心为道的功夫要落实为即心是佛的顿悟,即心是佛的觉悟离不开无心为道的功夫。“一切法本空。心即不无,不无即妙有。有亦不有,不有即有,即真空妙有。”[xxv]与空性相应的心,本就是无方圆、无大小、无长短等相的,但这个无相的本心却又是真实存在的,所以是“真空妙有”,心本身就是“有”与“无”的统一:“本来清净,皎皎地,无方圆、无大小、无长短等相。无漏无为、无迷无悟。了了见,无一物,亦无人,亦无佛,大千沙界海中沤,一切圣贤如电拂,一切不如心真实。法身从古至今与佛祖一般,何处欠少一毫毛!”[xxvi]这个“无”一切相、“无”一切对待的“心”,正是与佛祖无别的法身,是真实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