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生命的成长既是本有种子的逐渐显现,也是与先辈的思想的交融互动,两者慢慢发展成为自己的生命性格。对我而言,我生命中似乎有一种宿命,它注定要把我引到探索未知的旅程。虽然我还不清楚这种宿命的真相是什么,但我能肯定它的存在。
在我十七,十八岁的时候,我忽然就有一种存在的虚无感,一下子跳出了现实的生活,而神游于无穷的时空!它使我开始探寻生命存在的真实意义。很自然地,我开始了静心,那时候每天晚上我都要到南大校园的球场上站桩,与天地为一,那时候我入静得很好,尤其能体味《老子》的意境。在深层的宁静中,我突然就解决了生命的难题,突然就感觉到生命存在的意义!
那不是一种哲学思想的解决,而就是一种存在性的证明;就像生命的虚无本身也不是一个哲学的难题,而是一个存在性的困扰。生命不是一个要被解决的难题,而是一个需要去体验的奥秘!虽然有了这种体验可以发展成为哲学化的思想,但它在根子上是体验性的。这是最初的开悟,也是我真正走上求道生涯的开端。但是并没有人在引导我走上这样一条路,所以我说有一种宿命,它是你生命种子的再现。从此我就再也没有停止过静心,它一直是我生命的中心和支柱;一旦你尝过那种滋味,你就很难从其中出来。我的人生历史就完全成了静心的历史:所有的思想与情感都直接与我静心的程度相关,人生最美的境界在静心中达成,人生最大的困惑在静心中解决。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江西抚州师范专科学校物理系,在那里教了三年的书。那时候我开始喜欢阅读中国哲学中的儒释道三家的典籍,因为我身心比较敏感,我完全在静心的状态下读书,所以书里面的信息就与我息息相通,古圣先哲的思想激起了我心灵深处的浪花,我感觉到一种心系宇宙、神交古人的巨大的乐趣,那个阶段是我生命成长的一个高峰!我从自己的生命体验中接通了悠久的文化生命,体会到传统文化中超越于历史的永恒价值。我也从体悟的角度形成了一整套的思想与方法,初步形成了人生探索的一种体系。正是从那时起我确立了自己的人生使命:研究和弘扬儒释道修道的文化!它使我决定报考北大哲学系,开始了哲学与宗教的系统学习与研究。
在师专复习考研期间,凡读书有所感悟,则记之成文,或长或短,留下了一些哲学小论文,这些文章现在看来显得粗糙,学术性不高,悟道的智慧也不够,但也有一些灵光妙思,体现了我进北大读研究生之前的思想水平和人生境界,本书上篇的第一章就是从这些文章中选录出来的。我原来是学自然科学的,因为对宇宙人生有一种切身的体验,才引发我探索哲学宗教的强烈兴趣。但是我本来没有系统学习过哲学和宗教学,完全是凭着自己的兴趣来读书和写作的,所以开始我不知道什么学术规范,只是在自己有点心得和想法时,就直抒胸臆,一口气写下来。这些文字有一种饱满的生命激情,篇幅虽短,但一下笔就是直面宇宙人生的大气度,现在重读,仍然可以感到其中辉映的生命境界,仍可想见当年那种思接千载、心游天外的神秘之思。多年以后的我,已经没有当年的豪情壮志了。我已放弃了那种体系化的哲学思想的建构,而致力于修道现象学式的探索。
记得在准备考北大哲学系的研究生时,我曾经写过一封信给陈来教授,表达自己对中国哲学的认识:“我以为中国哲学之精髓,全在人生修养及人生境界方面。夫人生天地之间,不过历史长河之一瞬,既无法彻底认识宇宙,亦无法彻底认识生命。有限与无限的矛盾,此虚无之源,亦智者之悲也。解决此问题,为哲学之使命,非科学所能为,此即哲学与科学之根本分野处。中国哲学之特质,即在求人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此乃中国哲学齐天人合内外之内圣外王之道之所由出也。”当写这封信时,我才不过二十刚出头,陈来教授回信说:“初读前文,以为一乡野老先生,至后文,始知阁下正方少年英俊,私心羡喜。因叹国家之大,人才不绝,亦我中华文化源远流长之所宜然者也。”能得到陈教授的鼓励,使我对考研有了更大的信心,后来到北大,楼宇烈先生、汤一介先生和陈来先生都先后成为我学业上的导师。
进入北大哲学系以后,我开始进入佛学和道家思想的宝库漫游。当时跟着楼先生读佛典,每门课上完后都要完成一篇作业,于是在北大读硕士期间写了几篇佛学小论文,基本上是读佛经的心得报告,这几篇文章组成了本书上篇的第二章。这些文章也许从学术上看很幼稚,但楼先生仍给我打了颇高的分数,楼先生从来没有给我划定条条框框,总是鼓励我走自己的路。在刚踏进学术殿堂的时候,能遇到一位善解人意的宽厚长者作为我的导师,这对我这样一个中途转到哲学研究上来的青年学子,是多么幸运的啊!北大宽松的学术气氛,使我能在自己的道路上慢慢迈进学术的殿堂。
除了佛经以外,有一位古代佛学家的思想对我有很大的影响,那就是智者大师,天台宗的创始人。智者开创的天台宗的思想,达到了他那个时候所可能有的最高的综合,他能把当时传译过来的佛经加以融会贯通,组合成一个完整的系统,并且他本人有高超的领悟力与修行境界,所以他的智慧辩才都是前无古人的。佛学思想在智顗那里第一次有了一个庞大而壮观的思想体系。我对整个佛学思想的判摄,深受智者大师判教的影响。也正是这个因缘,使我选择了智者大师的《摩诃止观》作为我硕士论文的研究对象。本书上篇中的第三章就是我的硕士论文,曾经收入台湾佛光山编的《法藏文库》中。
从硕士毕业以后,因为我开始转到道教内丹学的研究方向上来,就很少再写佛学方面的论文了。只是最近两年因为要出席有关佛学的学术会议,才写过两篇有关天台宗和禅宗的论文。本书上篇的第四、五两章收入了这两篇会议论文,大致可以反映我目前佛学研究的思路与关切。
我把上篇题名为《游心于佛──天台学管窥》,这是因为我硕士阶段主要研究天台佛学,而博士阶段主要研究内丹学,这个名字体现了我硕士阶段的研究主题,可以和下篇《游心于道──内丹学探微》相对应。这样上篇就可以天台学为其主线,把整个内容串联起来。第一章可以看成是进入硕士研究阶段前在中国哲学方面的阅读兴趣,所以取名为“中国哲学的兴趣”。第二章是在读硕士研究生时开始研读佛典时的心得,也是进入专题佛学研究的知识准备,所以取名为“走进佛学的殿堂”。第三章就是我的硕士论文“《摩诃止观》之‘圆顿’义”,第四章为“烦恼即菩提在天台圆教中的意义”,第五章为“临济禅中的有与无”。但无论如何,本书上篇都不是一个天台佛学的系统研究,而的的确确只是一个“管窥”而已。
以上对本书上篇的主要内容和写作因缘都作了交代,而本书的下篇基本上保留了2001年巴蜀书社出版的《道教内丹学探微》的原样,这次再版只是修订了原书的若干字句、标点和引文等方面的错误。因为在原书的“序”和“后记”中对此书的内容和特色都已有说明,所以就用不着对下篇的内容再作介绍了。这里且说一下此书再版的缘起吧!
北大硕士期间我主要是师从楼宇烈教授研究佛学,而博士阶段则主要是师从汤一介教授研究道教。关于研究道教的因缘,这里且略说两句。我原本就对道家道教有兴趣,前面已讲过我最初练功时就是透过《老子》的经文。加上汤先生所带的博士生,主要以道家道教和现代中国哲学两个方向为主,所以我就选择了道教内丹学作为我博士期间的研究课题。在我的视野中,佛道是不分家的,它们都是我追求人生真谛的传统资源。
我的博士论文《道教内丹学探微》出版以后,颇受读者的欢迎,很快销售一空。近来不断有一些读者与我联系,想要买到这本书,这促使我想尽快再版此书,以满足读者的需要。但是考虑到《道教内丹学探微》作为巴蜀书社儒道释博士论文丛书之一种,要原封不动地重印或再版都有一些程序上的不便。正好在写这本博士论文之前,我写过一些佛学方面的论文,这些论文可以反映我写作《道教内丹学探微》时的知识背景和研究视野,同时也有助于读者进行佛道参照与比较研究,所以我就想把读博士之前所写的论文作一汇集,与原来的《探微》一书分别作为本书的上下篇,汇编成一本新书出版,因而就有了现在这本《游心于佛道》。
如果要问本书上下篇之间有什么关系,那么它们最大的关系就是:它们都是我游心于佛道的思想产物,都体现了我一以贯之的精神追求,我本身就是联系上下篇的桥梁。这也就是本书为什么取名为《游心于佛道》的缘故,对我而言,做学问从来就没有成为我生命以外的一种职业,我是一个以自己的生命体悟去探索宇宙人生真理的人,我只是在探寻生命奥秘的征途上,记下自己所见所感的沿途风光。因而本书可以作为区别于一般纯学术的另类文本,是知行合一的中国哲学传统的现代体现。
我以“求道”为人生的目标。在求道的过程中,当然充满着学问的探寻。文学艺术,乃是我们用于表达内心体悟的工具,是我们觉悟人间的必备修养,也是求道之余的生活调剂。科学技术,尤其是生命科学与自控技术,乃是我们转化色身、升华人生的核心所在,当然亦在研究之列。中外哲学,乃是我们认识人类社会和人类文化,训练哲学思维的途径。至于佛道之学,当然是我们学问的最后归宿与精华所在了。然而,一切学问的探寻,都会归于身心性命问题的解决,都服务于人生觉悟的目标,都应该有助于身心境界的提升、人类社会的和谐。
在求道的过程中,我们有广阔的胸襟,虚心学习人类社会中各家各派的修炼思想和理论,虚心向各种有一己之长的大师们学习,不怀任何先入为主的偏见。同时我们又有最自信最坚定的立场,一切以自己的眼光而作最后的判断,敢于超越一切已有的理论和已有的大师们,站在高处,看到远方。佛道儒医,乃至现代悟道大师们的经验成果,都在我们的考察范围之内。通过比较与实践,确立自己的见地,成立自己的文化判摄,寻找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
这就是这本书的精神取向:游心于佛道,探性命之真如。
戈国龙
2004年冬序于北京云水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