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心中的晚宋诗家前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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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诗选注》选诗八十家,其中的王令,素为一般的选本所冷落,而因钱先生对他“宋代里气概最阔大的诗人”的特别表彰,始引起人们的重视。阅读《札记》,还知道他对晚宋的乐雷发也格外垂青。第一卷22页云:“此次所读晚宋小家中,《雪矶丛稿》才力最大,足以自立。《佩韦斋稿》次之,此稿(指毛珝《吾竹小稿》)又次之。”宋末小诗人众多,一般囫囵视之,很少细致分疏,钱先生抉发出乐雷发、俞德邻、毛珝前三名的次序,值得注意。
具体论及乐氏时,他说:“乐雷发声远《雪矶丛稿》笔力健放,不拘于晚唐体。七言歌行尤排,七绝次之,律诗俚滑”,并点评《九嶷紫霞洞歌》、《常宁道中怀许介之》、《乌乌歌》等十首作品。
《宋诗选注》里评乐氏有一句“近体诗还大多落在江湖派的圈套里”的话,曾引起一些学者如萧艾先生的质疑(见萧氏注释的《雪矶丛稿》),萧先生的观点其实与四库馆臣一脉相承,《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64评乐氏云:“其诗旧列《江湖集》中,而风骨颇遒,调亦浏亮,实无猥杂粗俚之弊,视江湖一派迥殊。”还举例评赏,都是近体。《札记》中虽然没有“还大多落在江湖派的圈套里”的话,但说“律诗俚滑”,意差近似。钱先生垂意的是其七言歌行,“笔力雄放”,已摆脱“晚唐体”也就是“江湖派”的路数。乐氏之于江湖派,有依有违,应从不同诗体来论析。重视文体区别与特点,是钱先生一以贯之的评赏原则。
检《宋诗选注》,选乐雷发诗共四首,其《乌乌歌》、《常宁道中怀许介之》、《秋日行村路》三首均见《札记》提及,其评语可与《选注》对读,多有异同。仅《逃户》一首,不见《札记》所选十首之列,这类反映民生疾苦的“人民性”题材,当是因时代“大背景”而“照顾”选入的,为“我以为不必选的诗倒选进去了”作一例证。
钱先生的《札记》既是记录个人日常读书心得,初不拟立即示于外人;但从全书已亲自编序,共802则,且随笔附注互相参见,实又粗具著作形态。这一特殊情况使其在钱先生的著作系统中具有特殊作用:它作为钱先生读书时的第一印象的记录,反映他接触文本时最初的注意点或兴奋点,可以借此了解他的选择方向与旨趣,这对研究他的具体艺术趣味、爱好和标准是不可多得的材料,比如这首《逃户》肯定未能进入他的最初视野,是不免违心而为之选录的;《札记》又作为原生态学术作品,又具有与其公开发表著作的比较对照的价值,从《札记》到《宋诗选注》、《管锥编》乃至《谈艺录》的增订部分,其异同详略,改易修润,往往有深意存焉,值得探索。
《札记》中对乐雷发《秋日行村路》“一路稻花谁是主,红蜻蛉伴绿螳螂”一联评赏尤详:
按,绝好一副没骨花卉,仿放翁《水亭》诗(《剑南诗稿》卷七十六)“一片风光谁画得,红蜻蜓点绿荷心”而胜之。机杼皆本之韩致尧《深院》绝句之“深院下帘人昼寝,碧鹦鹉对红蔷薇。”白香山《寄答周协律》“最忆后庭杯酒散,红屏风掩绿窗眠。”……
而《宋诗选注》此诗注释,仅依次引录李商隐、韩、陆游三联(后改订本又增入白居易一联),两相对勘,从改笔中可探其深微用心。《札记》和《选注》都采用广义的比较方法,但有影响比较与平行比较的区别。《札记》指出“红蜻蛉伴绿螳螂”一联,其句法和颜色对比的用法,导源于白居易、李商隐,经韩入宋,为陆游所仿,乐氏又仿陆而胜之,属于影响研究的范畴;《选注》改用平行的叙述方式。这一改动颇堪玩味。因果链的确定,实际上总是充满着种种不能确定的因素,甲事物受乙事物影响而形成这一类常见的判断,实际上存在着“证伪”的极大可能性,因而应该慎之又慎。
《宋诗选注》重视对诗歌特定意象的研究,或溯源追踪,或指出文心的相通相异之点,这是《选注》的独诣,最令人折服;但也可发现,他使用平行研究远较影响研究方法为多。最好的例子之一是论及王安石《泊船瓜州》“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钱先生指出:“绿”字用法在唐诗中“早见而亦屡见”,并举了丘为、李白、常建的诗例,但并不简单坐实此乃王安石用字的“出处”,而是一连串提了五个问题:
王安石的反复修改是忘记了唐人的诗句而白费心力呢?还是明知道这些诗句而有心立异呢?他的选定“绿”字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后想起了唐人诗句而欣然沿用呢?还是自觉不能出奇制胜,终于向唐人认输呢?
在电脑检索大为盛行的今天,我们可能找到比钱先生更多的唐诗用例(包括前唐之诗),但恐很难达到他对艺术创作奥秘的深刻把握。这里对于王安石创作运思的精微揣摩,都是假设,而且这种假设是没有穷尽的,这说明两种诗歌意象在表面上的某种类似,除因果关系以外,还可能产生多种的关系,足以提供无限的联想空间。
(原载:东方网-文汇报 作者:王水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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