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庭珍《筱园诗话》精彩片段(下)
(2020-02-15 15:0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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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园诗话
█骨有余而韵不足,格有余而神不足,气有余而情不足,则为板重之病,为晦涩之病,非平实不灵,即生硬枯瘦矣。初唐诸人、江西一派是也。肉有余而骨不足,词有余而意不足,风调有余而神力不足,则为绮靡之病,为肤浮之病,非涂泽堆垛,即空调虚腔矣。西昆、晚唐派中人及明七子是也。必也有骨有肉,有笔有书,文质得中,词意恰称,始无所偏重矣。有格有韵,有才有情,有气有神,有声有色,杀活在手,奇正从心,雄浑而兼沉着,高华而实精切,深厚而能微妙,流丽而极苍坚,如此始为律诗成就之旨。
█诗人构思之功,用心最苦,始则于熟中求生,继则于生中求熟,游于寥廓逍遥之区,归于虚明自在之域,工部所谓“意匠惨淡经营中”也。每一诗题到手,先须审题所宜,宜古宜今,我作何体,布置略定,然后立意。立意宜审某意为题所应有,某意为题所应无,某意为人人所共见,某意为我所独得,某为先路正面,某为左右对面,孰重孰轻,孰宾孰主,一一审择于微,分毫不爽,于题之真际妙谛,一眼注定,不啻立竿见影。然后沈思独往,选意炼词,凡人人所共有之意,及题中一切应付供给之语,不思而得者,与夫寻常蹊径所有之意境典故,摇笔即来凑手者,皆一扫而空之,专于题之真际,人所未有,我所独见处着想,追入要害。迨思路几至断绝之际,或触于人,或动于天,忽然灵思泉涌,妙绪丝抽,出而莫御,汩汩奔来,于是烹炼之,剪裁之,振笔而疾书之,自然迥不犹人矣。所谓成竹在胸,借书于手,又所谓兔起鹘落,迅追所见,稍纵即逝也。……心思尚不能锐入,何能锐出?未曾用心至思路欲断之候,何能望有思路涌出之时,安可希得心应手之技乎?
█古诗音节,须从神骨片段间,体会其抑扬轻重,伸缩缓急,开合顿挫之妙,得其自然合拍。五音相间,无定而有定之音调节奏,乃能铿锵协律,可被管弦。虽穿云裂石,声高壮而清扬,然往而复迥,余音绕梁,言尽而声不尽,篇终犹有远韵。以人声合天籁,故曰诗为天地元音也。此中妙旨,自非讲求平仄所可尽,第不从平仄讲求,初学何由致力,渐悟古人不传之秘哉!
█学古诗以酝酿涵养为上乘功夫,然不但求诗于诗也。求诗于诗,必不能超凡入圣,直逼古人。积理于经,养气于史,炼识储材于诸子百家,阅历体验于人情世故,格物壮观于花鸟山水,勿论读书涉世,接物从游,皆于诗有益。诗人触处会心,贯通融悟,蓄积深厚,醖养粹精,一于诗发之,大小浅深,引之即出,其言有物,自然胜人。
█古人诗法最密,有章法,有句法,有字法。而字法在句法中,句法在章法中,一章之法,又在连章之中,特浑含不露耳。至于连章则尤难,合观之,连章若一章;分观之,各章又自成章。其先后次第,自有一定不紊之条理。
█诗之工拙,句之软健,在笔力气势,不在用字虚实也。用虚字者,能庄重精当,使虚字如实字,则运虚为实,句自老成。用实字者,能生动空灵,使实字如虚字,则化实为虚,句自峭拔。是在平日体贴之功,临文运用之妙耳。用笔果超妙,运气果雄浑,则勿论用虚用实,皆可成妙句也,何必定忌虚字耶?
█纯用实字,杰句最少,不可多得。古今句可法者,如少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数联,皆雄浑高壮,气势凌跨一切,又复确切老当,景中有情,诗中有我,既非空声,亦无用力痕迹,真大手笔也。
█七律贵有奇句,然须奇而不诡于正,若奇而无理,殊伤雅音,所谓“奇过则凡”也。石破天惊之句,出人意外者,其意仍须在人意中也。
█凡怀古诗,须上下千古,包罗浑含,出新奇以正大之域,融议论于神韵之中,则气韵雄壮,情文相生,有我有人,意不竭而识自见,始非史论一派。
█咏古七绝尤难,以词意既须新警,而篇终复须深情远韵,令人玩味不穷,方为上乘。若言尽意尽,索然无馀味可寻,则薄且直矣。
█所谓逆挽者,倒扑本题,先入正位,叙现在事,写当下景,而后转溯从前,追叙以往,以反衬相形,因不用平笔顺拖,而用逆笔倒挽,故名。(举例: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来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此系律诗筋节关键处。
█使事运典,最宜心细。第一须有取义,或反或正,用来贵与题旨相浃洽,则文生于情,非强为比附,味同嚼蜡也。次则贵有剪裁融化,使旧者翻新,平者出奇,板重化为空灵,陈闷裁为巧妙。如是则笔势玲珑,兴象活泼。用典征书,悉具天工,有神无迹,如镜花水月矣。所以多多逾善,虽用书卷,而不觉为才情役使故也。不善用者,则以词累意,其病百出。非好学深思之士,心细如发者,断不能树极清之诗骨,提极灵之诗笔,驱役典籍,从心所欲,无不入妙也。
█阮亭先生长于七绝,短于七律。以七绝神韵有余,最饶深味,七律才力不足,多涉空腔也。然七律亦间有出色之篇,可传可法。
█七古以长短句为最难,其伸缩长短,参差错综,本无一定之法。及其成篇,一归自然,不啻天造地设,又若有定法焉。非天才神力,不能入妙。太白最长于此。后人学太白者,专务驰骋豪放,而不得其天然合拍之音节,与其豪放中别有清苍俊逸之神气,故貌似而实非也。凡作长短句,先须气足意足,笔到兴到,以全力举之,而行所无事,为第一义,不待言也。至长短相间处,音节既贵自然,又贵清脆铿锵,可歌可诵。个中自有真诀,须相通篇之机神气势出之。
█作乐府须音节古,词意古,神味气骨无一不古,方许问鼎。使才力不得,逞书卷不得,斗笔锋,矜巧思,一并不得。
█学老杜诗有八字诀,曰学其开合顿挫,沈郁动荡。开合顿挫之奇,妙在用笔;沈郁动荡之奇,妙在气味。求用笔,须悟会于字句之先;求气味,须体验于字句之外。执杜以求杜,执诗以求诗,终莫能得其神髓。惟融杜法于心,浃以神明,契诸方寸,不泥其迹,不肖其形,其不必执杜法杜而无往不与杜合,不屑就诗求诗,自然妙与诗印,则即心即杜,我与古人俱化矣。相遇以天,岂斤斤步古人后哉?
█温柔敦厚,诗教之本也。有温柔敦厚之情,乃能有温柔敦厚之诗。本原既立,其言始可以传后世,轻薄之词,岂能传哉!夫言为心声,诚中形外,自然流露,人品学问心术,皆可于言决之,矫强粉饰,决不能欺识者。盖违心之言,一见可知,不比由衷者之自在流出也。
█凡五七律诗,最争起处。凡起处最宜经营,贵用陡峭之笔,洒然而来,突然涌出,若天外奇峰,壁立千仞,则入手势便紧健,气自雄壮,格自高,意自奇,不但取调之响也。起笔得势,入手即不同人,以下迎刃而解矣。如……王右丞之“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孟山人之“八月湖水平,函虚混太清”、“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杜工部之“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皆高格响调,起句之极有力、最得势者,可为后学法式。作诗宜效此种起笔,自不患平矣。
█作律诗虽争起笔,尤贵以气格胜。须要成竹在胸,操纵随手,自起至结,首尾元气贯注,相生相顾,熔成一片,精力弥满,浑沦无迹,自然高厚沉雄,官止神行,所谓中声也。此诣惟工部、右丞擅长,他人鲜及,乃近体最上大乘法门。
█(律诗)三四平和,则五六宜振拓……要著力凝炼,必使成杰句警语,镇得住,撑得起,拓得开,勒得转,以为上下关键,乃一篇树骨之最要害处也。
█律诗炼句。以情景交融为上,情景相对次之,一联皆情,一联皆景又次之。然一联皆写情,则两句须有变化,不可一律,致犯合掌之病。一联皆写景亦然,或上句写远,下句写近,或上句写所闻,下句写所见。总写一句自有一句之意境,两句迥然不同,欲又呼吸相应,此为致要。情景交融者,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打成一片,不可分拆。如工部“感时花践泪,恨别鸟惊心”,“卷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等句,皆是句中有人,情景兼到者也。情景相对者,如工部“白首多年病,秋天一味凉”,“几年逢熟食,万里逼清明”,宋之问“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顾况“一家千里外,百舌五更头”等句,一句情对一句景是也。至一联皆情,一联皆景佳句,诗家更多,不可胜数。其两句写成一例,意境合掌,不可为训者,如“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一联,王介甫以写景略无变化,两句一律少之,上句改为“风定花犹落”,而以“鸟鸣山更幽”作对,谓如此则上句静中有动,下句动中有静,不致合掌,便成写景名句。所论入微,初学详之。
█律诗中二联,不宜一味写景。有景无情,固非好手所为;景多于情,亦非佳处。盖诗要文质协中,情景交化,始可深造入微。
█(五七古)短章贵酝酿精深,渊涵广博,色声香味俱净,始造微妙之诣。大篇则如天马腾空,神龙行雨,纵横跌荡,变化神明,莫可端倪,始见才力之奇。
█咏物诗最难见长,处处描写特色,便是晚唐小家门径;处处用意,又入论宗,仍是南宋人习气。则宛转相关,寄托无迹,不黏滞于景物,不着力于论断,遗形取神,超相入理,固别有道在矣。既不废议论、不废体贴,形容仍超超玄著,刻划亦落落大方,神理俱足,情韵遥深。
█诗所以言志,又道性情之具也。性寂于中,有触则动,有感遂迁,而情生矣。情生则意立,意者志之所寄,而情流行其中,因托于声以见于词,声与词意相经纬以成诗,故可以章志贞教,怡性达情也。是以诗贵真意。真意者,本于志以树骨,本于情以生文,乃诗家之源,即诗家之先天。至修词工夫,如选声配色之类,皆后起粉饰之事,特其末焉耳。诗人首重炼意以此。惨淡经营于方寸之中,以思引意,以才辅意,以气行意,以笔宣意,使意发为词,词足达意。而意中意外,志隐跃其欲现,情悱恻其莫穷,斯言之有物,衷怀几若揭焉。故可以感动后人,以意逆志,虽地隔千里,时阅百代,而心心相印,如见其人,所谓言为心声,人各有真是也。
█体物之功,铸局之法,断不可少。此须沈心入理,于经史诸子,推求研究,又于古大家集,尽力用一番设身处地反复体认工夫;又于物理人情,细心静验,始能消除客气,不执成见,以造精深微妙之诣,得渐近于自然。从古大才,未有不由细入悟,而能深造自得者。
█诗不可入词曲尖巧轻倩语,不可入经书板奥语,不可入子史僻涩语,不可入俾官鄙俚语,不可入道学理语,不可入游戏趣语,并一切禅语丹经修炼语,一切杀风景语,及烂熟典故与寻常应付公家言,皆在所忌,须扫而空之,所谓陈言务去也。
█诗人用笔,要提得空,放得下,转得快,入得透,出得轻,又要能刚能柔,能大能小,能正能奇,能使死者生,能使断者续,能使笨者灵,方尽用笔之妙。盖以一笔作数笔用,又以数笔作一笔用也。此须如庖丁之用刀,游刃于虚,以无厚入有间,故迎刃而解,批却道窾,官止神行,虽一日解十二牛,犹若新发于硎。精艺入神,非可尽以言传。学者目击道存,悟澈三昧,得用笔之妙于天,忘用笔之法于手。心之所至,笔亦至焉;心所不至,笔先至焉。笔中有笔,笔外亦有笔,即无笔处无非笔,而有笔处反若无笔。如是则笔等神龙,足补造化,天不能限,人何能测乎!
(参考西亭博客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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