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习经《蟄庵詩存》(岭南近代四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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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蟄庵詩存》序
梁啟超
剛父之詩凡三變,早年近體宗玉溪,古體宗大謝,峻潔遒麗,芳馨悱惻,時作幽咽淒斷之聲,使讀者醰醰如醉。中年以降,取徑宛陵、摩壘後山,斫雕為樸,能皺能折,能瘦能澀。然而腴思中含,勁氣潛注,異乎而非貌襲江西,以擰態向人者矣。及其晚歲,直湊淵微,妙契自然,神與境會,所得昂王入陶、柳聖處。生平於詩不茍作,作必極備錘煉,煉辭之功什二三,煉意之功什八九,洗伐糟粕,至於無復可洗伐,而猶若未饜,所存者則光晶炯炯,驚心動魄,一字而千金也。故為詩數十年,而手自寫定者僅此。孟子曰:“誦其詩,不知其人,可乎?”善讀剛父詩者,蓋可以想像其為人,抑得其為人,然後其所以為是者,廼益可見也。
剛父與物無競,而律己最嚴。自出處大節,廼至一話一言之細,靡不以先民為之法程,從不肯藉口於俗人所即安者,降格焉以自恕。其於事,有所不為也。於其所當為者,及所可為者,則為不厭,且常精力彌滿以赴之,以求其事之止於至善,不屑不潔,其天性也。顧未嘗立厓岸焉,以翹異於眾,而世俗之穢累,自不足以人之。其擇友至嚴峻,非心所期許者,弗與親者也。其所親者,則摯愛久敬,如其處父母昆弟之間者,然壹以真性情相見。當其盛年,鞅掌度支,起曹郎,迄卿貳,歷二紀餘,綜理密微,一部之事皆辦取,蓋在清之季,諳悉食貨掌故,能究極其利病癥結者,舍剛父無第二人。及清鼎潛移,則於遜位詔書未下之前一日,毅然致其仕而去。蓋稍一濡滯,忽已出於致無可致之地。燭先機以自潔,如彼其明決也。
鼎革之際,神姦張彀以弄一世才智之士。彼固夙知剛父,則百計思所以縻之。剛父不惡而嚴,巽詞自免,而凜然示之以不可辱。
自剛父之在官也,俸入外既一介不取,常以所儉蓄者周恤姻族,急朋友之難,故去官則無復餘財以自活。剛父泊然安之,斥賣其所藏圖籍、畫書、陶瓦之屬以易米,往往不得宿飽,而斗室高歌,不怨不尤,不歆不畔者十五年。嗚呼!剛父之所蘊藉以發而為是者,其本原略如此。昔太史公之序屈子也,曰:“其志潔,故其稱物色芳,蟬蛻於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喻此志者,可以讀剛父之詩矣。
剛父長余六歲,其舉鄉試於余為同年。余計偕京師,日與剛父遊。時或就其所居之潮州館共住,每瀹茗談藝達夜分為常。春秋佳日,輒策蹇並轡出郊外,攬翠微、潭拓之勝,謂此樂非褦襶子所能曉葉。甲午喪師後,各憂傷憔悴。一夕,對月坐碧雲寺門之石橋,語國事,相抱慟哭。既而余南歸,剛父送以詩曰:“前路殘春亦可惜,柳條藤蔓有鶯啼”:又曰:“他年獨自親調馬,愁見山花故故紅。”念亂傷懷,惻然若不能為懷也。
余亡命十餘年而歸,歸後屢值世難,不數數相見,剛父雖謝客,顧以余偉未汨於世俗也,視之日益親。
去歲六月,剛父六十生日,余造焉。甫就坐,則出一卷相屬,曰:“手所寫詩,子為我定之。”余新病初起,療於海濱,將以歸後卒讀,而有所論列。歸則剛父病已深,不復能相笑矣,余與葉玉虎暨二三故舊襄治其喪。玉虎:“此一卷者,剛父精神寓焉。且手澤也,宣景印以傳後,子宜為序。”廼序如右。
剛父諱習經,亦號蟄庵居士,潮之揭陽人。光緒己丑巨人,庚寅進士。起家戶部主事,歷官至度支部左丞。卒時年六十。其卒後一年,歲在丁卯三月之望,新會梁啟超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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