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与意象
(2019-03-12 10: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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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喻与意象
隐喻与意象的关系紧密,它是意象的表现方式之一,同时隐喻的转换也需要意象的参入,“一般理论都把意象当成隐喻的对立物。”①因此意象与隐喻之间的关系值得人们注意。
在中国,意象历来都是一个重要的文学理论范畴,其历史极为绵长。综观中国美学史上的意象的形成,意象本身的含义也在发生变化,在《周易》、《老子》、《庄子》中意和象基本上是分开来的,其是“象”更多的是指“物象”。而在王弼与刘勰后,“象”开始上升到正真文学中的意象的程度。刘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对“意”与“象”的论述不仅是玄学认识论的纲领性文献,而且对于文学中意象范畴的形成具有直接的启示作用。而刘勰的“窥意象而运今”(《文心雕龙·神思》)则是“我国美学史上首先将‘意’与‘象’合成‘意象’一词,开创了审美‘意象’说。”②其后意象在文学理论中始放异彩,至王夫之和叶燮那里终成大端。这个时候意与象不再是一个分离的存在,而是综合了事物形象与人的主体情感的混合体。意象包含了两个层面,即意的层面和象的层面,且两者不可分开,缺一不可,这一点也成为意象概念的核心所在。
西方对意象的关注最甚的则是意象主义,其代表人物为庞德。他认为,“一个意象是在瞬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③以此看来,庞德的意象实际上有两部分给成,一是理性与情感的“复合”,一是这个呈现出的“复合体”。从中西方来看,意象都是情感与形象的和谐统一,但与中国意象相比较有所不同的是,中国意象理论更加侧重于意的方面,这从《庄子·外物》中的言、意之辩以及刘弼的《周易略例·明象》中的“得意而忘象”的言论中可窥见一斑,“象”之于意象最主要在于表现“意”。庞德的意象则具有某种“图式单位”因素,他认为,“情感不仅产生‘图式单位’和‘形式的排列组合’,它也产生意象”④而“图式单位”具有视觉上的效果,因为“图式单位和这种绘画之间的区别是复杂性上的区别……当它变得十分复杂,以至不再重复时,它便是一幅画,一种‘形式的排列组合’。”⑤另外一个意象主义诗人休姆把诗歌意象看成是精确的视觉形象,认为意象是“记录轮廓分明的视觉形象”的方式,它提供给人们“形象与色彩的精美图式。”休姆对意象的视觉性要求比庞德更加明确,他甚至要求“每一个词都必须是看得见的意象,而不是相反。”⑥
与意象主义注重意象的视觉特点不同,韦勒克和沃伦的认识很显然更加深入,他们指出,意象不仅注重视觉因素,而且还注重其它的感觉特点。他们指出,“意象是一个既属于心理学,又属于文学研究的题目。在心理学中,‘意象’一词表示有关过去的感受或知觉上的经验在心中的重现或回忆,而这种重现和回忆未必一定是视觉上的。”⑦他借助在其之前的实验心理学的成果,指出,意象不仅仅是视觉上的,而且其它的感觉同样也出现在意象之中。瑞恰兹对意象的这种状况进行了总结,他说,“人们总是过分重视意象的感觉性。使意象具有功用的,不是它作为一个意象的生动性,而是它作为一个心理事件与感觉奇特结合的特征。”⑧这就明确指出了意象与感觉之间的关系,而不只是仅仅把意象与视觉联系在一起。因此我们可以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中国传统意象更加侧重于意,西方的意象更多的是注重意象中“象”的因素,侧重于与人的感觉之间的联系。无论是哪一种对意象的认识,如果要表现出意象,隐喻与象征往往是最常用的方式,“意象、隐喻、象征并不是并列的,隐喻与象征毋宁说都是文学意象的存在的不同方式”⑨。
韦勒克认为,“诗歌应该是视觉的”,“诗歌必须是隐喻的”⑩。实际上他在此指出了意象与隐喻之间的普遍存在并联系的现象。意象通过隐喻或者象征的方式表现出来,就隐喻而言,意象即是其表现的对象,同时也往往是运作的依据。因为在隐喻里往往有不止一个的意象参入。构成隐喻必须有本体和喻体的存在(有时本体并不以显在的方式存在),而本体和喻体本身往往就是由两个意象或两个以上的意象来构成。如《诗经·小雅·鹤鸣》第一章就是一个只有喻体而本体则以隐在的方式存在的隐喻,“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这里面就有很多的意象,它们在一起构成了隐喻。这些意象都是以喻体的方式存在于诗中,全诗并无本体出现,但该诗的目的则是来劝告统治者多与民间交流并重用其中的贤人能士,很显然是一首以隐喻为主的诗,其中的每一个意象都成为一个喻体,用来替代民间的贤者(本体)。
就意象本身来说,它具有一定的自在性,它的存在与隐喻并不具有必然的联系,在诗歌中,意象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单独构成表现的样式。还是以上面的《诗经·小雅·鹤鸣》为例,如果人们事先并不知道这是《小雅》里的诗,同时也不知道作者写作该诗的目的,只是把诗的内容呈现于人们眼前,恐怕很少有人会认为这首诗是隐喻之作,原因就在于这些诗的意象本身完全支撑起了一个艺术的天地,对于其是否是一个隐喻必然要求助于其存在的语境因素。换句话说,这样的诗以意象为主,但并不必然地与隐喻产生关系。同样的情况还出现于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及温庭筠《商山早行》为代表的众多诗歌中,这些诗歌中的意象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它们自身之间的存在就构成了艺术的天地,“它是融合在一起的一连串思想或思想的漩涡,充满着活力。如果它达不到这些规范,它就不是我所指的意象。……人们在获得意象之后,便不再将它同装饰品放在一起。”⑪因此,对于意象而言,它本身就是一个融合了情感与思想的存在,当它在作品中存在时,本身可以成为一个较为独立的存在,并不是一个“装饰品”,而是成为承载诗歌意义的所在。
纯粹以意象为主的作品,往往具有布境的功能,意象的各种感觉特点得到了充分的表现,特别是当各种意象形成的形象因素具有相关性质,这种情况就体现的尤其明显。如在《商山早行》中,“人迹”、“板桥”、“霜”、“鸡声”、“茅店”、“月”这六个意象就是一个相互关联的意象群。视觉、听觉、物体之间的位置都如身同感受,清晰可辨。也正是因为此,在表意的同时,意象便具有了某种程度上的写实的功能,如在叙事作品里,“通常的意象是纪实的,它能把作者个人的价值评判融入不动声色的叙事要素的描绘中去,物象的成分重于意趣,如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卖碳翁》等,直观地展示事件的流程,追求一种历史叙述的外观。”⑫在诗歌等以抒情为主的作品中,意象更多的是通过“图式”化的方式展现“意”,二者浑然一体,“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内编》)。赫斯特(Hester)在分析意象性与感知关系的时候,认为意象是一个意识的整体,且自发的存在⑬,同样也说明了意象作为情感与“象”之间不可分离的整体且自我存在的特点。
尽管意象并不必然地与隐喻有关,但是通过隐喻来表现意象,能使意象具有更加丰富的美学意蕴,这也许是许多作者在创作意象时喜欢运用隐喻的方式的原因所在。从文学创造的实践来看,尤其是在诗歌中,以纯粹意象为主而不涉隐喻的作品是很少的,大多数作品大多是通过各种隐喻来组织意象,从而实现丰富的表现效果。庞德有一首著名的诗《在一个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⑭这简单的两句诗中有三个意象:人的“面孔”、“枝条”和“花瓣”。人的“面孔”这个意象是借助一个幽灵的隐喻表现出来,从而使“面孔”带上了幽灵出没不定的特点,这个隐喻加深了人们对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断变化的认识,突出了车站上人的“面孔”这个意象所具有的特别之处。“湿漉漉”则体现出了人的触觉因素,黑色则体现出视觉的效果,这两个感觉使“枝条”的意象更加明确清晰。与此同时,“枝条”的意象与“花瓣”的意象之间形成了颜色上的对比,前面一个意象为后面一个意象提供了一个处所。由于“枝条”与“花瓣”位置的近邻性,从而使人们自然地将这两个意象作为一个整体意象考虑,从而创造出一些新的意象开满花的湿漉漉的枝条,或者是开在湿漉漉枝条上的花,这样“枝条”与“花瓣”就被组织在一起了,形成一个既具视觉效果又具丰富意趣的“复合体”。再向上面一个层次来看,前后句的意象通过一个隐喻被连接起来。前后句的意象“面孔”、“花瓣”分别以本体与喻体的方式被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由“花瓣”到“面孔”的意象组合,幽灵般的“面孔”具有了“花瓣”的芳香与美丽,从而使一闪而过的、出没无常的“面孔”具有了相对具体与清晰的表现。这一点也可以从庞德本人对这首诗的创作过程中看出,他在1916年的《高狄埃布热泽斯卡:回忆录》中说,“3年前在巴黎,我在协约车站走出了地铁车厢,突然间,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面孔,然后又看到一个,又看到一个,然后是一个美丽儿童的面孔,然后又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忽然我找到表达方式。并不是说我找到了一些文字,而是出现了一个方程式。……这种‘一个意象的诗’,是一个叠加形式,即一个概念叠在另一个概念之上。”⑮庞德所谓的“表达方式”实际上具有两重意思,一是指他运用创造意象的方式表现他在车站所见的往来不息的人群和美丽的人,一是指其用何种方式把这些意象组织起来,从其作品看来,他找到了隐喻这个“方程式”,从而使人群的意象与人群中美丽事物的意象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意象“复合体”。很显然,他所说的“一个概念叠加在另一个概念上”实际上就是指一个意象叠加到另外一个意象之上,形成一个总的意象“一个意象的诗”。从上面人分析中我们也不难看出,隐喻之于意象起到了两种作用:一是使意象更加鲜明,使其某个方面的特征从其它的特征中脱颖而出,如幽灵般的“面孔”就使车站上来来往往的人不断出没的特点表现得相当明确,一是使意象得到系统的组合,如上面诗中的前后句所形成的意象就是通过隐喻得到系统的组织,从而产生出一个意义丰富的意象“复合体”。
从审美经验的角度来看,每一个单一意象实际上就是一个“经验性自我”,人的自我审美经验在意与象的结合中驻留,“审美经验作为一个纯粹的生命输入观念而存在是理所当然的。那些感官方面的魅力和那些更深层的价值一样,都属于一幅绘画”⑯意象的主体性、体验内涵性与其所展示出来的“图式”紧密结合在一起,形成“经验性自我”的存在,也即我在前面所说的自在性存在。但是在“艺术体验中,这种‘经验性自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存在的权利如果我们想公正地对待艺术作品的各种价值,那么,我们就必须清除这个经验性的自我享受。”⑰因此,以纯粹单一的意象(仅仅是以一个意象,而不涉及表现方式)构成作品的例子极少,但也不是没有,如北岛的《生活》,全诗就是一个词:网。如果从上面关于意象的考虑来看,这首诗实际上并无多大的意义,我们完全可以用生活这个词来换网,同样也可以用战斗等等。因为构成这首诗的“网”本身就是一个单调的意象,完全是一个“经验性自我”的存在。如何把作品中“经验性的自我”存在变成有价值的艺术构成,就必须借助于意象彼此之间的联系及隐喻和象征等方式。意象之间的想到联系,以及借助隐喻及象征的方式,可以有效地消除单一意象的纯粹“经验性自我”的自在性,从而使其具有丰富的意义。从隐喻来看,它可以通过有效的意象叠加,使意象的存在获得多重意义和“图式”,消除纯粹单一性意象的自在性,从而形成意象群或意象的“复合体”。的确,纯粹单一的意象并不具多少美学价值,需要意象彼此之间的联系以及通过隐喻等方式的处理才具有丰富的美学内涵。
如果更进一步分析,我们还会发现,意象涉及到意义与物象之间的关系,同样,隐喻也涉及到意义与物象的关系,但是两者在意义的产生上却并不相同。意象本身是一个意义与物象之间的混合体,意与象之间不可分离,意象本身呈现出一个情感与物象的复合体,它本身没有超出象外的意义,不具有外部力量加给它的各种思想及其它意义,它就是它本身。意象之间或者意象要产生超出其自身的意义,如同上面所说,就必须通过意象之间的联系来实现,或者要借助某些方式,如隐喻、象征等等,来实现意象之间的组合。因此意象的意义产生于意象的自身及表现,其自身的意义要通过各种方式的表现才可以呈现出来。隐喻则不同,隐喻本身从来不具有自在性,它是在另外一个或一类事物的暗示之下产生出意义。因此,相对来说,意象所展示的“图式”往往是明晰的,同时也较为单一,这一点正符合“意象主义的信条与断言:‘我们相信诗歌应该准确地再现特异的事物,而不是表现模糊的一般,不论它是多么具有吸引力。’”⑱与之不同的是,隐喻展示的“图式”往往是双重的,意义也更加丰富的多,形成隐喻的意义之间一定存在着意义的转化。
因此,从意义上讲,意象本身是不需要转化,而隐喻必然存在着意义的转化,这一点形成了与意象最为明显的区别。韦勒克和沃伦通过对诗中意象的分析后认为,“意象可以作为一种‘描述’存在,或者也可以作为一种隐喻存在。但是,如果意象不作为隐喻,从‘心灵的眼睛’看来,可否具有象征性难到第一种知觉不是选择性的吗”⑲这就很明确地指出了意象、象征、隐喻之间的关系。从意象出发,通过隐喻的方式对意象进行组织,就使意象指向人的具体的感受与经验。而通过象征的方式组织意象,则使意象指向观念的层面。而要实现意象意义从自身向外的发展,单凭意象的一己之力是无法实现,只有通过意象与象征,亦或意象自身的其它方式的组合,才能实现意义向意象自身以外的发展,而在这个过程中,就必然涉及到意义的转换,隐喻等表现方式之于意象的合理性也就在意义的转换和替代之中体现出来。这就正好印证了贡布里希所说的那句话,“人脑智慧的无限灵活性决定了隐喻使用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证明人脑具有感知和同化新经验的内容将新经验感知和同化为已有经验的补充在完全不同的现象之间找到对等并用一种现象替代另一种现象。假如没有这种持续的替代过程,那么就根本谈不上有语言和艺术,甚至谈不上有真正的文明生活。”⑳
注:
①季广茂:《隐喻视野中的诗性传统》,高等教育出版社,年版,第页。②胡雪冈:《意象范畴的流变》,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年版,第页。③⑤郑敏、张文锋、裘小龙译、黄晋凯、黄秉真、杨恒达主编:《象征主义·意象派》,《美庞德回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年版,第、页。④⑪美庞德、郑敏、张文锋、裘小龙译、黄晋凯、黄秉真、杨恒达主编:《关于意象主义》,《象征主义·意象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年版,页。⑥美雷内·韦勒克、章安祺、杨恒达译:《现代文学批评史》(第五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年版,第页⑦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李哲明译:《文学理论》,江苏教育出版社,年版,第页。⑧英艾·阿·瑞恰兹、杨自伍译:《文学批评原理》,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年版,第页。此处的引文参考了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的《文学理论》中的翻译,经过对照,认为后者更妥,因此选择了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李哲明的翻译⑨汪正龙:《文学意义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年版,第页。⑩美雷内·韦勒克、章安祺、杨恒达译:《现代文学批评史》(第五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年版,第页。⑫汪正龙:《文学意义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年版,第页。⑬MMHesterTheMeaningofpoeticmetaphorMTheHague,MoutonP⑭、美庞德、黄晋凯、黄秉真、杨恒达主编、杜运燮译:《在一个地铁车站》,《象征主义·意象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年版,第页。⑮美
庞德、杜运燮译、黄晋凯、黄秉真、杨恒达主编:《高狄埃布热泽斯卡:回忆录》,《象征主义·意象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年版,第页。请参见该页注释。⑯⑰德
艾彦译:《莫里茨·盖格尔艺术的意味》,华夏出版社,年版,第、页。⑱⑲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文学理论》,江苏教育出版社,年版,第、页。⑳徐一维译:《英EH贡布里希木马沉思录》,北京大学出版社,年版,第页。
(2007.10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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