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我到越南中部的岘港市,正赶上一场台风。对于一名旅游者来说,这显然是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
从饭店的窗口望去,台风带来的雨势忽紧忽缓,时大时小,狭长的公路上车辆稀少,美溪沙滩的椰子树拼命摇晃,更远处的海面上模糊不清,一片灰暗。从网上得知,岘港不是此次台风路径的中心,再看雨势,似有越来越弱的意思,心里宽慰了许多。几次想出门,都被朋友劝住。直到下午四时,见风情基本稳定,于是拿了雨伞,朝沙滩走去。
还未到沙滩,就听到嬉闹和叫喊伴随着浪涛的响声隐隐传来。雨点细密不停歇,风向飘忽不定,需要你不断更换伞的方向,以免衣服被打湿。
美溪沙滩是岘港的一张名片,弯曲绵延几公里,沙子细腻而柔软。对于台风期间的游客疏导,这里的管理者显得很有经验,他们早已划出一个区域,让胆大的游客下海玩耍。雨基本停了,但风势不肯示弱,一层又一层,掀起的浪头有三、五米高,宣示着一种远古的神力。
“啊!……”周围的女孩发出一阵阵的尖叫。
男士们一遍一遍地冲向灰绿色的排涛,开心地变换着各种姿势,或扑,或仰,或进,或逃,或钻入水底,或跳起跃下,口中不断喊:
“冲!……”
一下,一下,一下……
钟声?再听,是钟声,而且很近。我在床上保持着原有姿势不动,推测着钟声的来源,它应该来自附近的美福寺。入驻酒店之后,我发现不远处有一片金碧辉煌的建筑,决心去探访。出了酒店,沿着一条不太整齐的方砖小道,很快就来到那片建筑之前,见大门及房屋的形制,很像中国南方建筑的风格,装饰物多,配色明艳,石狮子和貔貅等吉祥物的造型,看上去那样灵动而讨喜。大门上方用中文撰书“美福寺”三个大字,门柱上的楹联也全部是汉字。寺院的侧门开着,院内空无一人,雨丝若有若无,空气中的湿气使鼻息有些凝重,鸡蛋花、三角梅和其他不知名的藤蔓植物缀满雨珠,色泽浓郁,在角落里静静地开放……
夜已经很深了,除了疾驶而过的摩托车的轰鸣,以及一两句路人大声的笑语,便剩下这沉着的、悠长的钟声,透过夜的雨声,缓缓地传进我的耳廓。它如温泉般流遍我的肌肤,裹挟我的睡意渐次远去。
寺庙的钟声,在国内我曾经听过多次,相比之下,若论它的浑厚,还排不到前列,但在此刻,在这雨夜里,在中国之外的一座城市的边缘,它沉稳、镇定、规律、低昂地回荡,使我无眠,使我沉思。从我意识到是钟声的一刻,我开始耐心地数:
“1,2,3……”
楼下忽然一阵骚乱,有人大呼小叫。按常识,应该是一个新的旅游团抵达了酒店。大呼小叫之后,安静了,又进入了夜的常态。我依旧躺在床上,钟声的计数过程已被打乱,但估计在60下以上,每两下之间,停顿10秒左右,非常精确,最后三下是连续的,然后停止。现在,除了雨声,什么都没有了。我枕着手臂,头脑清醒。我想,今夜,清醒的人不止我一个吧?受这钟声搅扰,还是刚才的喧闹?白天的活动如同影片,一幕幕地眼前放映着,游览法国人的城堡,漫步会安古镇,品尝猫屎咖啡、榴莲、腰果、椰子、排糖和海鲜,特别是从未体验过的台风期间的海上冲浪……种种的喧哗与骚动,曾经的青春与荣辱,一瞬间纷乱错杂地拥到目前,又仿佛被这钟声所淘洗,所抚平,所理顺。如叶赛宁诗中所写:
我不悔恨,不呼唤,也不哭泣,
都会过去的,像苹果树上白色的烟。
第二天早晨,在酒店的餐厅,当一群人大呼小叫地进来,并开始抢食物的时候,没人注意到落地窗边坐着的一个人,他慢慢喝着咖啡,正想着如何将岘港的钟声带回去,带到他那个飘散着雾霾的城市,带进他平凡奔波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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