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和触摸
(2017-07-02 18:01:28)
标签:
雪中桦 |
分类: 散文 |
雪中桦
酷暑,一早无事,无端地想到一个词:抚摸。
抚者,轻轻地按也。摸者,用手轻触,古语同摩。抚摸,指用手轻轻地揉按,来回移动。古语相近的,则有摩莎,摩娑,抚惜。比如《红楼梦》第五十七回里有:(薛姨妈)又摩娑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我国学人在翻译纪伯伦一篇谈爱的魅力的文章里用到了“抚惜”:
爱虽给你加冠,他也要将你钉在十字架上。他虽栽培你,他也刈剪你。他虽升到你的最高处,抚惜你在日中颤动的枝叶;他也要降到你的根下,摇动你的根柢的一切关节,使之归土。
就人类的活动来说,抚摸的第一步是要摸。摸是人类认识外界的一个手段。人们都熟悉盲人摸象的寓言,同小马过河的典故一样,它告诫我们要想把事情了解得更全面,就应该自己动手,自己探索,不能浅尝辄止。在生活中,我见过一位盲人朋友,初次相识,客气一番之后,我们几位都允许人家上前摸脸抚背,且饶有兴致地听对方描述自己的相貌、体貌。
在中国古代,如果摩(摸)加上了抚,情感意义就增加了。明朝张岱的《夜航船》有一段:
陶渊明不解琴,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常抚摩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靖节先生是大诗人,唐以后声望隆起。他有琴,但不弹奏,只是常常抚摸它,并且也不装上琴弦一类的东东。其实这正符合庄子大音希声的深奥之意。抚摸之下,心中有乐,足矣。试想,假如这段话里说“常摩之”,味道效果便迥异。
法国雕塑大师罗丹的一次抚摸,闪烁出人性的智慧光泽。
《罗丹艺术论》里面提到,罗丹有一次走近“断臂的维纳斯”,对这尊大理石雕像极尽赞美:“这不是很奇妙吗?瞧那联结身体与大腿凹处的无数起伏,注意那臀部挑拨的曲线……啊!这里!腰部以上令人赞叹的凹点……这是真实的肉体……你会认为它是以爱塑造出来的!当你触碰这身体时,你几乎会不自主地期待着感受到温暖。”2015年,我在卢浮宫第一次见到了罗丹盛赞的《维纳斯像》。的确,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维纳斯都给人典雅亲切、仪态大方之感。雕像双臂残缺,但这更给了后人无限的遐想。据说人们探讨过,维纳斯的衣裙滑倒了大腿根部,于是她把左腿稍往前伸,失去的右臂应该是伸向衣裙,以阻止其继续危险地下滑。我看这都是些常人的判断吧,不客气地说即俗人之念。站在卢浮宫大厅里,逡巡在从冰冷的石块中脱颖而出的雕像旁边,我努力推想,作为大师罗丹的抚摸该是怎样的感受?怎样的动因?这位大师名言:“生活中不是没有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依靠这独具的眼光,罗丹便从古希腊,从四季变化,从各行各业,甚至从毁形的、不健康的、衰弱和痛苦的,从丑之中,从浮躁的尘世中,发现美。那么罗丹的抚摸,一定是在观察的基础上,更进一层,从视觉到触觉,从三围到温度,获得生命的领悟,完成美的升华……
相比罗丹,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抚摸深意却让人难以表述。浅读杜拉斯,是在看过由梁家辉主演的影片《情人》之后。影片中表现的西贡刺目的阳光、尘土扬起的公路与身穿几乎透明连衣裙的少女的画面重叠在一起,汇进我记忆的河流。有关杜拉斯的文章提到,在她65岁那年,一位大学生来到她的身旁,他叫扬·安德烈亚,27岁,杜拉斯的崇拜者,今之粉丝也。尽管相差三十多岁,扬成为了她的情人。她口述,他打字。她笑了,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用三个指头打字,还打得飞快!直到有一天,《情人》写成了,让整个世界为之动容。
扬在回忆中写到,就在杜拉斯离世的前几天,有一次,她曾用力抚摸他的脸,仿佛她预感到什么,在最后一次感受他。这是一种怎样的抚摸?也许扬是她的情人,是她的孩子,她创造的世界,她现在要离开了,因而担心和留恋?我看到有书评说,“扬是上帝赐给杜拉斯的礼物,是她打碎并重塑了他的世界,如同锉刀一般重新雕刻了他的一切。”也许这种抚摸意味着:《情人》问世了,这是她的一个作品,也是他们的共同的作品,是他们的爱情结出的甜美果实,她端详、抚摸,是在享受、不舍、谢忱、震撼或者还有无限的忧伤……
抚摸会减轻烦躁、哀怨和恐惧。大观园里薛姨妈的抚摸(应该是抚摸黛玉手臂),对失去家庭关照的黛玉来说肯定带来了片刻的温暖。在日常生活中,抚摸在安慰孩子时已经非常见效。心理学家常劝诫人说,跟那些会给你带来负面情绪的回忆说再见,你应该甩掉压力,调慢生活,才能创造出更好的人生。他们说人们每天至少应该有一个时间让大脑空白。是的,你可以尝试放松自己,放空自己,甚至把自己变成一个心思难猜的小姑娘,不枉蓝天白云和田野上大片大片的雏菊,你能看见它们在细长的梗上正开出硕大而清香的花朵,风把细碎的花瓣吹散到你的头发上,脸上……这是穿着白棉衬衣和牛仔裤,并且洗得很旧的安妮宝贝么?在《永远》里,她——
一个人掂起着脚在窄窄的铁轨上走,走到很远的地方又往回走。阳光很好,温暖的,芬芳的,把铁路上的小石头烤得发热。走累的时候,我就把鞋子脱下来,光着脚放在热热的小石头上,然后让肌肤感受阳光抚摸的懒洋洋的快乐。
仿佛能听到遥远飘来的牧笛声,草丛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这番情景中,她把发自阳光的抚摸写得悠闲自在,纤细而多情。
更深沉的抚摸,来自你的故乡,来自你的亲人,你会一生一世承载着它,你不可能遗忘。刚上小学的时候,一次与父母回东北老家去看奶奶,听说她得了重病。记得下了火车,一家人走在白皑皑的雪原上,四周空无一人,强硬的西北风刮起雪粉打在脸上,睁不开眼。好不容易到了亲戚家,见炕边上站了不少人,他们寒暄问候,接着把我拉到炕前。一位瓜子脸的老太太坐在炕上,脸色蜡黄,细密的皱纹间漾满笑容,她就是我奶奶。“来,让我看看我大孙子。”她伸出胳膊,细长的两手骨骼突出。我猛窜上炕,不小心碰翻了油纸糊的小尿盆。大人们一通忙碌,我的手被八只手拽着擦拭。老太太把一脸臊热的我搂进她散发着中药和被窝味的怀里,一边抚摸我的头顶,嘴里哼哼唧唧。我看见那手不仅骨节坚硬,还布满淡蓝色的血管和斑点。最后我奶奶心满意足地呵呵笑道:“好啦,去玩吧。”我热血沸腾,响亮地应了声:奶奶再见!顾不得其他就一打挺下了炕。我当时不会想到,这一抚摸使我终身受益仿佛醍醐灌顶,在我困厄之时予我温暖的支撑。大人们可能也不会想到,那一刻我兴奋异常的原因不在于抚摸,而在于“去玩吧”,它以老祖宗的威严否定了之前父母的命令:见完奶奶要去写作业。我套上棉乌拉,跑出屋门,冲出院子,院里一帮正在逗狗的孩子一边追着我喊啥事啊去哪旮瘩,然后他们呼呼啦啦裹着蹦跳的黄狗一起在屯子里疯跑起来,我们啊啊喊着跑到村外,跑过水泡子,跑过小树林,仿佛一队奔驰在白山黑水间除暴安良的草莽英雄。
虽然从词意上,抚摸的摸,意思是用手轻触,但从词性上,“抚”的重量级远不及“触”,触在古文的动作方面为抵、顶、碰,撞之意,例如共工怒触不周山。这显示了中国汉语的丰富性。但若以时间比较,抚摸比触摸要长些。在现实的文章中,用触摸而不用抚摸,显得更加男性化,有时在读者一方会动静更大。
作家韩少功在《马桥词典》里,收录了一百多个词条,一个词条一个故事。其中“散发”这个故事,主人公叫戴世清。戴世清是个叫花子,后来成了叫花子的头,人称“九袋爷”,镇上无人不晓,他随便到哪家要饭,哪家都得笑脸相迎。戴世清最终被当作长乐街的一霸,打入牢中。他倒是个明白人,说:“大丈夫就是这样,行时的时候,千人推我也推不到;背时的时候,万人抬我也抬不起来。”不久他就“散发”了。散发是死的意思。韩少功也许十分满意“九袋爷”戴世清这个形象。爱屋及乌,因而也对“散发”的含义愈加心领神会。他认为,相比之下,像完蛋、老了、去了、见阎王、翘辫子、蹬了腿儿、没气儿等词,就远不如“散发”那样准确、生动、细腻地透示出一个过程:
生命结束了,也就是聚合成这个生命的各种元素分解和溃散了。比如血肉癌变成泥土和流水,蒸腾为空气和云雾。或者被虫着噬咬,成为它们的秋鸣;被根系吸收,成为阳光下的绿草地和五彩的花瓣,直至为巨大辽阔的无形。我们凝视万物纷坛生生不息的野地时,我们触摸到各种细微的声音和各种稀薄的气味,在黄昏时略略有些清凉和潮湿的金色气流里浮游……
这一来,蓝天白云下,开着大片大片雏菊的田野上,那些在细长的梗上开着的硕大的花朵们,一下子仿佛变了,那些吹散到你的头发上和脸上的细碎的花瓣,因为我们知道它们孕含着无数前人的故事,便使我们的想象飞向了无边的天际。一瞬间,连各种极其细微的声音和气味我们也能触摸得到。这是一种近于震撼的触摸,但是我喜欢这种感觉。它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