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入夏以来气温最高的那天,接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让我连续几日心绪不宁。
来电的女生曾经是我中学时代的班干部,也是我曾经暗恋过的女孩。她工作以后仍然保持了和班里大多数同学的联系,是我初中班集体活动的组织者之一。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她成了我通向遥远回忆的航标灯。偶尔也有几次,她来电没有具体的事,只是问候一下,忙不忙、身体怎样、在哪里又碰到谁谁提到你等等。
这回不同。我正在工作,桌子上的手机闪烁起来,看了一下,是陌生的外地号码,以为是广告电话就挂断了。片刻又亮起来,就接了,是她。她出差在江苏,问我知不知道最近班里的信息?我回答没有人联系我,她言简意赅地告诉我——一个同学走了。接下去,我更惊讶地获悉,我的初中同学里面,已经有四位走了!
四位去世的同学,我只知道一位,也是班干部,儒雅清秀,部队家庭,据说当年赢得不少女生倾慕。他走的那年,也是夏天,也是一个酷热的日子,我和老师同学到八宝山为他送行。来送行的还有他的生前战友,密密麻麻地站在告别厅外的台阶下,整齐的队列,无声的啜泣,每个人后面都是一片汗渍。
离去的同学中,另两位是病逝,时间和病因都语焉不详。
但是——和平突然离世,我实在没有精神准备。和平,回想起来,瘦瘦的,黑黑的,聪明伶俐,反应敏捷,最主要的是人正直厚道,是让你绝对信赖的那种。这些年,我发觉自己有一个现象,凡是离去的熟人,一想起他们,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他们各自不同的笑容,而且这个笑容一定是在灿烂的阳光底下!真的,我自己想想也觉得奇怪,就算这个人生前和自己有过什么不愉快的经历,我想到他也是回忆起他的笑容,即使是这个笑容显得有点勉强。
我对和平的回忆,当然还是以他调皮而带几分腼腆的笑容开始的,同时还强烈地伴随着对他的思念。初中时期,我与和平都是普通学生,在班里没有职务,贪玩,下了课就往乒乓球台边跑,然后就厮杀得天昏地暗。初三,外语学校来校招生,目标是培养中学外语教师。我在班里,学习成绩勉勉强强能挤进“好学生”的群里,我们都认为当中学老师没意思,不如上高中,将来能考大学。和平当时成绩一般,家里兄弟姐妹又多,于是班主任就去做他家长的工作,建议和平去报考外语学校,早毕业就业,也能为家庭分担经济压力。和平听话,去了外语学校,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考上了外语学院,成绩优异,后来去了法国。我就没那么顺利,考了四年,才跨进高校的门槛。以后初中同学聚会,和平都没有露面,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他的一些消息。在我们初中同学中间,和平肯定属于“事业成功”人士之一。大家说起来,总是带着几分羡慕的口吻,有的还打听他在法国的地址,说是有机会去找他。
谁能想到---他竟然自杀了,是跳楼!这样的结果,谁也没有料到,再沉下来想一想,是谁也不愿意接受。至于自杀的原因,没有准确的描述。这就像一个情节精彩、主人公让人着迷的故事,却没有结局一样,让人着急也让人惋惜。以和平的性格推想,也许他遇到了不可预测的意外情况,借贷无法偿还;也许他做了艰难的选择,而这选择却是违背他的意愿的;也许是他苦心多年的研究成果,最后却被强取豪夺?……是不是冥冥中都有上帝主宰,像刘德华唱的:“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谁也逃不离”?难道和平的离去也是命运使然?不管怎样,和平的自杀让我难以忍受,让我几日来心情难以平静。
好友,还有亲人,他们走了,留给你的是数不清的、带着温度的回忆,还留给生者不尽的思索,特别是他们选择了自杀的方式。当他们站在大厦顶层面对熙熙攘攘的街道时,当他们站在岸边面对涛涛洪流时,当他们面对绳索、毒药和刀具时,当他们在提起人生最后一点勇气跃向黑暗的时候,他们怎么想的?他们这么走,抛弃了亲友、工作、学业、荣耀和社会的一切一切,把谜团和悲怆抛给我们,抛给子孙万世,让我们百口莫辩,让我们疑惑、激愤、埋怨,甚至沉沦。对,沉沦!
郁达夫小说《沉沦》的主人公,在异国他乡倍感孤独和空虚,沉溺酒肆青楼,事后又自悔自伤,感到绝望,投海自杀。主人公不甘沉沦,但终于不可救药地沉沦下去。我相信,和平是个不甘沉沦的人,至少在我的愿望中,他不该是一个甘于沉沦的人。他带着他的万千个理由,纵身一跃,融化在蓝天里----他绝不是甘于沉沦的人!作家卡夫卡把我们人类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比喻成牡蛎,面对汹涌的大海,我们弱小无奈,只能分泌出一种粘液,把自己终身固定在海边的峭壁基部、礁石上和舰船的底部。没有自由的生活是无法忍受的,因此卡夫卡悲愤地说:“沉沦,也许是罪愆。”在这个意义上,自杀,总比沉沦要好。记得哲学家休谟有一段话:每当痛苦和悲哀大大超过了我的忍耐,使我厌倦了生命,我都会认为,上帝正在用最清晰明确的语言,将我从我的岗位上召回。我相信,和平一定是由于痛苦和悲哀大大超过了他的忍耐力,他才选择了不甘沉沦。
聪明伶俐、正直厚道的和平带着几分腼腆的笑容,估计会时常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尤其可能在我甘于寂寞、甘于沉沦的时候。我将驮着沉重的蜗壳缓缓地继续我的人生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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