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河是我们家乡的一条河，老辈人常对我夸耀它。河水从怀抱山村的青岭子山蜿蜒流出后，慢慢转了一个弯，含情脉脉地留下一片洁白的石滩和嫩绿的麦田，然后就依依不舍地消逝在群山之中。我每次回到那片神话般的田野，总爱坐在河边，长久地对它注视。如今，我也像沟壑印在脸上的老辈人一样，情愿把甘泉河当作我们家乡的荣耀，没有它，我不能想象人们将怎样生活，甚至也许就不会有我。
    家乡人对河的感情就像对母亲，而把对父亲般的敬仰给予了被称作人祖的伏羲。家乡的伏羲庙坐落在村后半山腰的一块平坦的土台上。从这里俯瞰山谷，甘泉河划半弧而过，宛如一条银链子系在灰色的农舍和深绿的禾苗之外。静息之下，能清楚听到哗哗的水音。回首仰视，庙宇轩昂，山门开处，正殿上伏羲形体魁梧，身着树叶，手持八卦太极图，目光炯炯，仿佛领受了天意，现出“既相托，敢委性命”的豪气。我头一回拜伏羲，是大学暑假期间，有几个本家的孩子相随，其中还有一位邻家的庞小妹。这女孩明眸皓齿，穿一件深红色的连衣裙，一见面就给我极深的印象。那次去得早，喊了好几声，管理员才睡眼惺忪地拿钥匙走来，开了锁，隆隆地推开大殿的门。一行人迈进门槛，停了玩笑，寻香凑火，本家的男孩女孩都先后上前，认认真真地磕了头。挨到庞小妹，见她表情庄重，双手合十，眼睛深情地望着上面，嘴唇翕动着，缓缓地垂颈。烛光摇曳，香气萦绕，漆黑的殿内像复活了某种生命。我一边走，一边就我所知向身边的庞小妹讲述伏羲结网捕鱼、制作熟食以及和女娲结婚、推衍八卦的传说。走到一幅描绘这位人类的父亲教授先人生活本领的壁画前，庞小妹看着画上一群嬉闹玩耍的儿童形象，声音柔和地自言自语：“多可爱啊！”我默默点头。走出大殿，她告诉我，马上就要高考了，如果考不上，她准备选一门函授大学的课程学习，空闲时再练练字。我说好，需要什么资料我可以从北京寄来。出了伏羲庙，大家一溜小跑，欢叫着穿过村头，绕过田边，下到甘泉河畔。
    在以后的日子里，在读书散步的空挡，我忆起家乡的青岭子山，忆起日夜流淌的甘泉河，脑海中总晃动着一个红色的影子。这绿色、银色和红色交织的绮丽画面对我渐渐构成了重要的审美对象，在我心中铺就成一片旁人无法察觉且语言又难以传达其意的净土。
    再回到故土，甘泉河已流过五个冬夏。清泉依然，群山依然。伏羲庙的管理员依然惺忪着睡眼，为我一人开了庙门，啪地开了电灯，嘴里咕哝着拿来香和火。伏羲端庄，大殿轩昂。本家的孩子因为打工或嫁娶后住得分散，能来的也早失了兴趣，我更乐得独行。从他们口中，我断断续续合成了庞小妹的故事。她连续两年高考，终于没有考中，就坚持自学，以后被邻村的小厂招了工，又嫁了厂主。庞小妹回娘家几次，看上去日子好象不错，人也白胖了些，身子渐渐丰满，慢慢连前面的衣扣也不能扣全。女伴问起自学的事，见她只是笑笑，别人也就不再问。有时谈笑中她忽然闭了口，眼中浮出虚幻，目光迷离而辽远。不过也就是片刻，随着粲然一笑，依旧动作轻快，依旧成为中心。但有人坚持说听见她回娘家后呜呜地哭。这些都无法核实。我在伏羲像前的蒲团上跪下，眼前浮现出庞小妹目光深情、缓缓下拜的图景，心中涌起无限感怀。上一次离乡返京，老家人不少都到车站送行。车辆启动的瞬间，但见窗外摇动的大手和诸多笑脸之后，一张惨白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的笑意，张大的眼眶中却盛满着失落、惆怅和难以述说的惜别之情。我不知道托老家人捎给她的资料是否合用，我更不愿去想象，那面容是怎样彻底地失去了血色，在今年春末给婆家留下一个男婴之后，化成清香一缕，融进养育了无数乡民的山岚雨幕之中……
    从伏羲庙向下望，村里鸡鸣犬吠，炊烟飘绕。远处山色空濛，暖意熏人。甘泉河洁白如带，恍若银箔，不舍昼夜。然而我努力试了几次，除了几声爬山的游客发出的单调的嚎叫外，我终于没能听到清凌的流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