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四字诗多受束于《三百篇》句法,不受束者惟曹孟德耳。《太平广记》载刘讽宿山驿,月明,有数女子自屋後出,命酌庭中,歌曰:“明月清风,良宵会同。星河易翻,欢娱不终。绿尊翠杓,为君斟酌。今夕不饮,何时欢乐?”山谷、子瞻谓为鬼中子建。又有一篇云:“玉户金釭,愿陪君王。邯郸宫中,金石丝簧。郑女卫姬,左右成行。纨绮缤纷,翠眉红妆。王欢瞻盼,为王歌舞。愿得君欢,长无灾苦。”子瞻谓“邯郸宫中,金石丝簧”二句,不惟人不能作,知之者亦极难得。诚然诚然。孟德英雄,此女贵姬,各言其实境,不受束缚耳。
问曰:“七言古诗如何?”答曰:“盛唐人山奔海立,掩前绝後。此体忌圆美平衍,又不可槎■牙狰狞。初唐圆美,白傅加以平衍,昌黎稍槎■牙,刘叉狰狞,卢仝牛头阿旁,杜默地狱饿鬼。”
诗忌出正面,七古尤甚。
初唐七古多排句,不如盛唐无排句而矫健。中唐此品遂绝,何况宋、明!
长篇结紧,方收得往。结前若紧,结却宜宽。
长诗宜于趋承贵要,故世事之用非五排即七古,诗那得佳!
七古须于风樯阵马中不失左规右矩之意。
五古易于冗,七古易于滥。
长篇于意转处换韵则气畅,平仄谐和是元、白体。高适《燕歌行》云:“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後。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问首。边庭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无所有。杀气三时作阵,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雪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诗之繁于词者,七古五排也。五排有间架意易见,七古之顺叙者亦然。达夫此篇,纵横出没如中龙,不以古文四宾主法制之,意难见也。四宾主法者,一主中主,如一家惟一主翁也;二主中宾,如主翁之妻妾儿孙奴婢,即主翁之分身以主内事者也;三宾中主,如主翁之朋友亲戚,任主翁之外事者也;四宾中宾,如朋友之朋友,与主翁无涉者也。於四者中除却宾中宾,而主中主亦只一见,惟以宾中主勾动主中宾而成文章,八大家无不然也。《燕歌行》之主中主,在忆将军李牧善养士而能破敌。于达夫时,必有不恤士卒之边将,故作此诗。而主中宾,则“壮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相看白刃雪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四语是也。“岂顾勋”,即“死是战士死,功是将军功”之意。其馀皆是宾中主。自“汉家烟尘”至“未解围”,言出师遇敌也。此下理当接以“边庭”云云,但迳直无味,故横间以“少妇”、征人”四语。“君不见”云云,乃出正意以结之也。文章出正面,若以此意行文,须叙李牧善养士能破敌之功烈,以激励此边将。诗用兴比出侧面,故止举“李将军”,使人深求而得,故曰“言之者无罪,而闻之者足以戒”也。王右丞之《燕支行》,正意只在“终知上将先伐谋”,法与此同。右丞之《陇头吟》,却又不然,起手四句是宾,“关西老将不胜愁”六句是主,主多于宾,乃是赋义。
王翰《古长城吟》,只取後四句,可作一绝句。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正意只在“不知乘月几人归”。郭元振《古剑篇》,宋之问《明河篇》,正意皆在末四句。刘庭芝《捣衣篇》,通篇是赋。
王勃《滕王阁诗》,直是讥刺阎都督,“画栋”以下,皆言富贵之不久长也。今阁上有帖子是“画栋”二句,却是写景,有繁华气象,诗未必如是也。
王宏《从军行》,正意在“杀身为君君不闻”,“可怜少年”、“秦王筑城”,皆宾也。结宜用四句,则不迫促。
宋之问《放白鹇篇》,正意在末四语,以其寂寥,故以“绿绮”作伴。“著书”云云,亦是横间之语,与达夫《燕歌行》中之“少妇城南”同法,起手先出琴侧面也。
岑参《盖将军歌》,直是具文见意之讥刺,通篇无别意故也。《走马川行》,以刺妄奏边功者。
乔知之《绿珠篇》,有作绝句三首者。观其正意在末二句,是七古体,非必三绝句也。
右丞《桃源行》是赋义,只作记读。《老将行》起语至“数奇”是兴,“自从”下是赋,“贺兰”下以兴结。《寒食城东即事》,若将次联意作流水联,即是七律。
岑参《赤骠马歌》,前念五句皆言卫节度而带及马,末三句言马而带及卫节度,得宾主映带法。
李颀《送李十四》,应酬诗也。
崔颢《邯郸宫人怨》,自比也。
读张谓《杜侍御送贡物》及《代北州老翁》,其人子美之流。
太白云:“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无馀味。《襄阳歌》无意苟作。《听新莺歌》首叙境,次出莺,次以莺合境,次出人,次收归莺而以自意结,甚有法度。
子美《白丝行》意在末四句。《骢马行》与岑参《赤骠马歌》意异格同。《兵车行》正意在中间“君不闻”数语,而“信知生男”下以浑语作结。《哀王孙》亦然。《哀江头》正意在“清渭东流”二句。陈陶斜之败,不为房讳,故曰诗史。子美如《苏端薛复篇》言饮酒者不多,而“气酣日落西风来,愿吹野水添金杯”,宛似太白语。《洗兵马》是实赋。《短歌行赠王郎》似太白诗。《丹青引》结处自伤也。《古柏行》结处比贤士,亦自比也。《释闷》“天子亦应”下,必是讥李辅国。
钱起《送邬》、《送傅》、《送崔》皆应酬诗。韩《寄歌舒》亦然。
昌黎《董生行》不循句法,却是易路《石鼓歌》。子瞻能为之。
张籍、王建七古甚妙,不免是残山剩水,气又苦咽。
《连昌》、《长恨》、《琵琶行》,前人之法变尽矣。
冯定远云:“七言歌行盛于梁末,梁元帝为《燕歌行》,群下和之,有《燕歌行集》。其书不传,名见郑樵《通志》。”
北朝卢思道《从军行》,全类唐人歌行矣。唐开元中,王摩诘之七古,尚有全篇偶句者。高常侍尽改古格。太白远宪《诗》、《骚》,近法鲍明远,而恢廓变化过之,蒸霞蔚,千载以来莫能逮矣。辞多风刺,《小雅》、《离骚》之流也。老杜创为新题,直指时事,一言一句,皆关世道,遂为歌行之祖,非直变体而已。
古人七言歌行止有《东飞伯劳歌》、《河中之水歌》。魏文帝有《燕歌行》,至梁元帝亦有《燕歌行》,卢思道有《从军行》,皆唐人歌行之祖也。
梁末始盛为七言诗赋,今诸集皆不传,类书所载可见。王子安《春思赋》,骆宾王《荡子从军赋》,皆徐、庾文体。王真州、杨升庵不知,皆以为歌行。真州云:“以为赋则丑。”误矣!
七绝是七古之短篇,以李、杜之作,一往浩然,为不失本体。
王龙标七绝,如八股之王济之也。起承转合之法,自此而定,是为唐体,後人无不宗之。
七绝乃偏师,非必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有或斗山上,或斗地下者。
七绝与七古可相收放,如骆宾王《帝京篇》,李峤《汾阴行》,王冷然《河边枯柳》,本意在末四句,前文乃铺叙耳。只取末四句,便成七绝。七绝之起承转合者,衍其意可作七律,七律亦可收作七绝。
七绝,唐人多转,宋人多直下,味短。
刘梦得、李义山之七绝,那得让开元、天宝。
岑参《凯歌》第二三句云“捷书先奏未央宫,天子预开麟阁待。”竟似平偶,何也?
五排,即五古之流弊也。至庾子山,其体已成,五律从此而出。排律之名,始于《品汇》。唐人名长律,宋人谓之长韵律。此体无声病者不善,如唐太宗《正日临朝》等,虞世南《慎刑》,苏味道《在广》,皆不发调。陈拾遗《白帝》、《岘山》二篇,古厚敦重,足称模范。
杜审言、宋之问、沈期此体诗,凡台阁、山水、行旅、关塞、赠饯、方外,无不极佳。
长篇须有■架,以杜氏祖孙二诗为法。审言《和李嗣真奉使存抚河东》,叙事之有间架者也。起手八联,宽衍大局也。“已属群生泰”以下,出朝廷存抚之意,即出嗣真也。“城阙周京转”以下,出河东也。“昔出诸侯静”,因河东为高祖兴王之地而追叙之也。“隐隐帝乡远”以下,叙嗣真之奉使也。“雨霈鸿私涤”以下,实叙存抚之事也。“杀气西冲白”以下,畅言旁及也。“缅邈朝廷问”以下,叙嗣真之眷注才学也。“澄清得使者”一语,完奉使之事也。“莫以崇班阂”以下,自托也。末联总收前文也。子美《上韦左丞》诗,人误置之古诗中,实排律言情之有间架者也。黄山谷所说最善:起手曰“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是一篇正意,略略点出作眼目破题也。故令韦静听而具陈之。如出题。“甫昔少年日”以下,言儒冠之求志也。“此意竟萧条”以下,言误身也。意举而文备,宜乎有是诗矣。是诗独献于韦者,以厚愧真知在赞诵佳句也。大臣职在荐贤,不徒爱士,故效贡禹之弹冠而跋涉也。知韦不能荐,故欲去秦也。临去有■■之情,故托意于终南、渭水也。去不可以不别知交,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也。一去不可复见,故结语云云也。余谓山谷之说是诗极善。然宋人知赋而不知兴比,用兴比则有纵横出没,与此二篇不同。韦左丞名济,山谷以为见素。
兼兴比者,如义山《圣女祠》诗云:“杳蔼逢仙迹,苍茫滞客途。何年归碧落?此地向皇都。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肠回楚客梦,心断汉宫巫。从骑栽寒竹,行车荫白榆。星娥一去後,月姊更来无?寡鹄迷苍壑,羁凤怨翠梧。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首句,出题也。次句,自述也。三句,言圣女也。四句,又自述也。“消息”二句,赞圣女也。“肠回”句,谓异于襄王之■侮。“心断”句,言不同巫蛊之狂邪,尊圣女也。“从骑”二句,又自述行踪,兴也。星娥”、“月姊”,比圣女之不可得见也。“寡鹄”,言想念之切也。结用“方朔”,以王母比圣女也。此本虚题,不可全用赋义,故杂出兴比以成篇,其间架亦不得如前二诗之截然也。
玄宗排律,远胜太宗。
盛唐排律,圣也;子美,神也。说子美则诸公自见。《玄元庙》云:“配极玄都靖呓畛ぁJ仂鲅暇呃瘢平谡蚍浅!1掏叱鹾猓鹁ヒ黄浴I胶臃鲂寤В赵陆窳骸O衫钆谈螅⒗嫁纫豆狻J兰乙啪墒罚兜赖隆犯督裢酢;诳辞氨玻馍渡贸 I抟频刂幔罹健N迨チ颍Ч倭醒阈小C犰冀孕惴ⅲ红肪》裳铩4浒厣盍艟埃炖驽牡盟7珞荽涤裰恫⒍骋病I硗吮爸苁遥昂夯省9壬袢绮凰溃靖畏剑俊甭滤疲骸疤谱愿咦孀烦缋献游妫毂χ校窒蠼捣灰欢悖酥鞒缧偶印4耸奔推涫乱苑硪病!浼木洌テ溆米诿碇瘛!掏摺木洌テ涔钣庵啤!兰乙啪墒贰娇须飞稀⒆写祝荒芨囊鬃映ぞ墒贰!兜赖隆犯督裢酢叫宗亲注《道德经》,直崇玄学。‘画手’以下,谓世代寥廓而画图亲切,‘冕旒’、‘旌旆’,同儿戏也。‘身退’以下,谓老子之要在清净无为,即今不死,亦当藏名养拙,岂肯凭人降形以博人主之崇奉乎?”此诗极意讽谏而词语浑然,德水读书,眼光透过纸背者也。余谓“谷神”二句,谓老子若有神,舍此庙尊崇之地,更居何方乎?前极严重,故以谑语为结。此诗得德水发明,圣人复起,必收之《三百篇》中。
《重经昭陵》诗,前四联叙太宗功德,繁简得中,後二联以昭陵作结。此诗极其典重,锺伯敬以为悲凉,非也。《赠郑谏议十韵》,前四联赞美谏议,中三联自叙,後三联自■。《遣兴诗》,前二联叙骥子,“世乱”下三句叙其依母在家中,“鸟道”句转出己不得见,“天地”联叙隔绝,结言得见为幸为难。《伤春》云:“不成诛执法,焉得变危机”,讥姑息也。“行在诸军阙,来朝大将稀”,忧根虚而尾大也。结言不用贤人也。《春归》云:“世路虽多梗,吾生亦有涯”,直是无可如何,悲愤之极。《赠王侍御四十韵》,起手叙离合之情,“锦里”下粗自述,“客即”下言与王之交情,“粗饭”下细自述,“氵崩口”下叙侍御之胜境,“山阳”下叙主宾乐事,“农月”下言须别去,“列国”下出素心,“洗眼”下丁宁珍重之辞。《遣闷呈严公二十韵》,起手六联自述兼及幕府,“畴昔”二联叙得入幕,“露”下言出幕还家,“束缚”下又言入幕,“不成”下有不能任职之意。《行次古城》诗,起手二句是破题,“白屋”三联述道路景物,“王门”下有求先容之意。《谒先生庙》诗,前段叙先主、孔明事;“锦江”句言通和孙氏;“剑阁”句言前後出师;“旧俗”下叙庙;“绝域”出己生平之志也;“关张”“耿邓”以古人自许也;“应天”句自许名世;得士”句自许一个臣;“迟暮”句谓年已老,不能践生平志,愿犹可为谋臣;“飘零”,则绝望矣;“泪洒衣巾”,以时君非先主,而使己不比事业于诸葛、关、张、耿、邓也。子美忧王室之诗甚多,而自负之重,此诗独见之。《出瞿塘四十韵》,首二句破题也。凡长篇须得破题以为纲领,无此则读者茫茫矣。“入舟”二句,略出其情,以足上文之意。“窄转”下叙峡中景,“不有”下叙出峡後景。“意遣”下自叙,“丘壑”下追述壮年事。“哭穷途”言天宝间为李林甫所扼,“廷争”谓言房■事也。“乞江湖”,则华州及依严尽在其中,故即继以“滟■”、“沧浪”也。“浮名寻已已”,是收上文;“懒计却区区”,是启下文。天皇寺在荆州,帝子渚湘中地,苍梧则更南矣。子美卒于衡州,不知更南,欲於人焉依?“朝士”下言朝廷事,谓无明君贤臣,黎元受病,而宰相恃权相倾,势必相及于己也。《出江陵寄郑审》,起手四语,说尽穷途情景,便堪痛哭。“社稷”二联,言世乱使己困悴,无地可托也。“雨洗”联写出江陵途中景物自好。“鸣■”、“别燕”自比也,“栖托”二句赋穷途也。“相濡沫”者“寂寥”,“报恩珠”而“浩荡”,则江陵人情相待可知,或郑审独有情而寄之以诗也。“溟涨”四语言前路也。“滥窃”句言审有甯戚之待也。“时忧”句,必江陵幕中人有谗谮之者。结联出审以见寄诗之意。郑审有《巡检两京路种果树》诗亦佳,必与公相契。读子美排律,即觉馀人皆在绳尺之内。
钱起亦天宝人,而《湘灵鼓瑟》诗,虽甚佳而气象萧瑟;《过王舍人宅》诗,浓淡得宜。刘长卿《登于越亭》诗,前段尚宽和,至“得罪”三联,忽出哀苦之词,遂觉通篇尽是哀苦。唐人诗法如是,若通篇哀苦,失操纵法。李嘉佑《江亭》诗,失却此意。杨巨源《赠老将》诗,前十联极笔铺张,後四联收归“老”字意,只在“功成封宠将”一语,则前之铺张非虚语,“封宠将”所以老将困穷也。裴晋公度之“灰心缘忍事”,“苍蝇漫发声”,谓元稹辈也。蒋防《杜宾客》诗,命意布局措词皆可法。陈颜博《恩赐魏文贞诸孙旧第》诗亦然。义山《有感》排律二首,为甘露之变而作,可见其曾学子美也。《碧瓦》、《镜槛》、《拟意》、《独居有怀》四首,用意难测,未审是艳情否?《酬令狐郎中见寄》诗,有曰“天怒识雷霆”,又曰“危于讼阁铃”,已知垡庵皇腿灰樱溽岣次怂小;杆韭硭健叭瞬豢晌奘疲夷四芗菰η洹闭咭病
五言律诗,若略其形迹而以神理声调论之,则对偶而五联六联者,如杨炯之《送刘校书从军》,不对偶而八句者,如沈约之《别范安成》,柳恽之《江南曲》,皆律诗也。
陈子昂之“故人洞庭去”,与岑参之《送卫凭》,文理何异,而可以一为古一为律乎?
五七言律皆须不离古诗气脉,乃不衰弱,而五言尤甚也。五律守起承转合之法,如于武陵之“人间惟此路,长得绿苔衣。及户无行迹,游方应未归。平生无限事,至此尽知非。独倚松门久,阴昏翠微”。离古诗气脉者也。不离古诗气脉者,子美为多。
太白五律,平易天真,大手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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