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7月30日,正在游访美国的梁启超来到芝加哥附近的“西贤雪地”。这是一个成立仅一年多,人口大约两万的新城市,由宗教领袖杜威率领其信徒所创建,这位“宗教界之拿破仑”自比耶稣,通过祈祷疗法而非药物治愈了许多人的病,他不但给予中国客人隆重热烈的接待,而且在教堂里向其展示了“上帝的力量”:在场的六千多名听众中,有一半以上表示自己的疾病被上帝所治愈。梁启超深感震动:如此多的证人,不可能全都串通作假,因此必然是真的。不过,虽愿意相信灵魂不死,但要把精神的力量归之于上帝,仍然超出了梁启超的接受范围,他由此推测:“生理学与心理学,有一种特别之关系,现今未能尽发明者,而迷信之极,其效往往能致此。”
这件事记录在《新大陆游记》中,发表于1904年2月的《新民丛报》临时增刊上。不过,这个“西贤雪地”究竟是哪儿呢?这位“杜威”又是何人?翻翻《梁启超年谱长编》和《梁启超全集》,都没有相关说明,《饮冰室文集点校》则注为“不详”,似乎后来研究者们没有追究过这个问题。网上更有人干脆将此“杜威”误解成著名的美国哲学家杜威John
Dewey,不过两者显然并非一人。
让我们把历史的指针回拨到1896年。这年夏天,谭嗣同北上进京,途经上海时拜会了大名鼎鼎的传教士傅兰雅,后者向他展示了万年化石、X光片、计算器等,面对这些新鲜事物,谭嗣同感受到了天地万物进化不已的震动。在京逗留的日子里,他对于如何拯救世界逐渐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因此,当他以江苏候补知府的身份再次来到上海时,便渴望与傅兰雅再叙谈一番,可惜后者已去了美国。不过,他却收获了一本奇书,读过之后欣喜异常,这本名为《治心免病法》的著作不但解开了他心中长久的疑惑,也确证了他的救世方案:“人所以灵者,以心也。人力或做不到,心当无有做不到者。”“心之力量虽天地不能比拟,虽天地之大可以由心成之、毁之、改造之,无不如意。”
充满了能量的“心”,成了宇宙的关键。
这种对精神力量的浓厚兴趣,在19世纪广泛存在。科学和物质文明取得巨大进步的同时,也催生了对它的反动。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兴起了新思想运动(New
Thought
Movement),这一融合了基督教与进化论的宗教运动,教导信众坚信人的心灵力量可以改变外在的环境,其创始者之一亨利•乌特于1893年出版了Ideal
Suggestion through Mental
Photograph,主张通过宗教信仰和精神的力量来战胜身体的疾病,此书大受欢迎。1896年,傅兰雅将其译为《治心免病法》,由上海格致书室发售,并列入益智书会卫生学方面的教科书,在晚清社会中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关于谭嗣同如何借用和发挥了《治心免病法》中的“以太”概念并以此发展出其代表作《仁学》的一整套世界观,已经有相当多的研究。简单说,宇宙是一个完全由“心”所造就和毁灭的现象世界,无所不在的“以太”将天地万物都联通,本无所谓善恶和生灭,但因为有了人我、彼此之分,有了对待,便产生了种种迷妄与阻塞,阻塞便是不仁,劫运由是而生。在这张遍布了虚假的阻隔和颠倒谬误的万物之网中,最诚挚和无畏的意志可以感动他人的大脑,让脑电彼此沟通,就像投入水中的石子,引发连锁反应,最终激荡起一场普度众生的风暴。因此,为了感动同胞之心而主动选择的死亡,恰是一种最大的引爆力量。
凭着这样的信念,谭嗣同就义了,而他的挚友梁启超则携带着《仁学》的手稿逃到了日本。
梁启超东渡的第二年,美国哲学家威廉•詹姆斯也乘船前往苏格兰。作为一个身体虚弱的人,他一直在探索如何通过心理因素改善自己的健康。旅行期间,他大病一场,经历了一次长久的濒死昏沉。病情逐渐好转后,他于1901年开始在爱丁堡大学做关于“自然宗教”的演讲,并于1902年出版了《宗教经验种种》。这位哈佛大学的心理学教授、美国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以及美国心灵学研究会的创建人,带着同情和甚至继续辩护的口气介绍了此时正在美国流行的医心(mind-cure)运动:
“医心运动的最显着特征,是一种更为直接的灵感。该运动的领袖产生了一种直觉信仰,相信健康的心态拥有拯救万物的力量,相信勇气、希望、诚实具有征服力,相应地藐视怀疑、恐惧、忧愁以及所有神经质的防范心态。他们的信仰,
一般为信徒的实践经验所证实。今天,这类经验数量巨大。”
在这里,詹姆斯提到了一位出生在苏格兰的教士John
Alexander
Dowie,事实上,他正是梁启超会见的“杜威”。此人于1901年在伊利诺伊州创建了Zion,即“锡安”,也就是梁启超笔下的“西贤”,至于“雪地”,应该是City的音译。(例如,梁启超把堪萨斯城译为“垦士雪地”。)这个城市至今仍然存在,根据2010年的统计,全境为25.4km2,人口两万四千多人,与其创建之时相比增长不多。梁启超发表演讲和见证“神迹”的教堂应该是the
Christian Catholic Apostolic Church,于1937年焚毁。
一百多年前,面对“上帝的力量”,梁启超马上想到了被自己列入《西学书目表》中的《治心免病法》。就在这次会面前不久,他还在指出《仁学》中的“以太”虽从此书而来,“然此等书,何足以望先生(谭嗣同)之一指趾。稍有眼力者,当能辨之。”然而,谭嗣同的救世方案毕竟太务虚,而《治心免病法》现在看来倒更有些实效。
和梁启超一样,詹姆斯也认为不论是亨利•乌特,还是杜威,其实都从属于医心运动。有意思的是,尽管医心派有着一致的基本信条,并普遍借助暗示的力量、大量的实例以及对潜意识的运用,但彼此之间又存在着竞争。例如,杜威就宣称自己的疗法是独有的,其他宗派则是冒牌货。亨利•乌特也同样提醒读者“其他治心法,不误者少”,不可与自己的“治心法”混用。因此,可以说,在世纪之交,就像殖民者在争夺着地理空间和物质财富一样,同样以“科学”名义构造而又彼此不同的“心—身”模型也在争夺着对人们心灵的领导权和疗治资格。
“很快,太平洋岸和欧洲将建设起更多的‘西贤雪地’,不出十年,连中国都会有。加入我们吧!”1903年的那个夏天,自信满满的杜威向梁启超发出了盛情之邀。
发表于《东方早报》 2015-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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