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电视剧命运的一战--写在《北平无战事》开播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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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开播。有些话正可以借机说出。
电视荧屏上缺乏男人戏久矣。
在电视剧相对海阔凭鱼跃的时代,男人戏和女人戏是教学相长的,大人戏和小孩戏是举案齐眉的。《红楼梦》阴柔美的对面,站着《水浒传》的阳刚美。《三国演义》的成人智谋对面,站着《西游记》的童趣想象。《上海一家人》的女性创业传奇对面,站着《北京人在纽约》的男人异国失意之旅。《围城》的海派精致对面,站着《编辑部的故事》的京味幽默。《空镜子》《家有九凤》女性视角的生活流感染大众,《黑洞》《黑冰》的残忍阴鸷警匪对决牵动人心。虽然比不了美剧的尽态极妍,但大致是类型齐全,行走在正确方向上。
过去10年,电视剧市场化之路基本上就是男人戏被消灭的过程。抗战剧渐渐由《亮剑》《历史的天空》的草莽英雄传奇走向了雷剧、神剧、武侠意淫剧,抗日英雄们的武力是属于神话系统的,智力是属于童话世界的,那不能叫男人戏,只能叫男童戏--每个男童都有一个不着边际的英雄梦,不受重力约束,不被常理牵制。家庭剧渐渐由生活流异化为家斗剧、育儿剧、钓金龟婿兵法剧、淘宝购物指南剧,一切都物化了,一切都指向财产分配和消费行为,只有在大团圆的结尾,所有人的精神世界才突然释放出正能量。
抗战剧联手家庭剧,占去了卫视黄金档的七成江山,再点缀些智商等于负数的古装雷剧,专门出小鲜肉和小仙女的古偶剧,就算电视剧进入了多屏时代,还是没有男人戏的立锥之地。
(2)
电视剧市场上缺乏精神风向标式作品久矣。
提起《外来妹》,人们会想起市场经济大潮初起时滚滚而来的打工队伍。提起《亮剑》,人们会想起那个给精神酥软的时代砰然一击的李云龙。提起《士兵突击》,人们会想起那个蜗行牛步但总能抵达彼岸的许三多。好的电视剧总是要有精神层面的建构,到达率最高的电视剧,必然是实现了作品和大众的精神共鸣。
而好的历史剧和政治剧,不仅能开启观众智慧,赢得精神认同,而且能和现实政治语境发生某种奇妙的指涉和共振效应,进而超越艺术和审美的范畴,直接成为社会思潮和国家历史的一部分。《雍正王朝》的大热,不仅因其为雍正“翻案”,不仅因其对厚黑和权谋文化的表现,更主要的是在世纪末国际国内的煎急态势中,公众有一种期待“强人出世”的莫名情绪。当荧屏上出现了“一心要江山图治垂青史,也难说身后骂名滚滚来”的雍正时,现实中也出现了一位“不管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勇往直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大国总理。于是,文艺的纾解、抚慰功能与现实中的期盼、振奋情绪合流,迸发出巨大的社会能量,将1999年的开年大戏《雍正王朝》推向经典地位,也推入了民众的集体记忆。
印象中,2003年的《走向共和》也差点掀起一场由围观末代王朝崩塌而关心政治改良的社会风暴,但在风起于青萍之末时,便被敏感的官方阻滞和消解了。这部剧虽然得以“播完”,实已伤筋动骨,残缺不全。2007年的《大明王朝1566》对中国帝王之术和王朝兴衰规律的探析达到了新的高度,得到了知识界和媒体的盛赞,但这部剧没能在现实世界中找到接应点,没能激起大的社会反响。这一方面是平台问题,以娱乐立台的湖南卫视突然播了一部严肃深邃的历史大剧,令湖南台的固有观众和这部剧的目标观众都猝不及防,好比一颗原子弹没有来得及引爆就沉入了沙海。另一方面是公众注意力的转型,经过多年的引导和驯化,相当一部分民众已不再关心宏大的政治命题,而把注意力放在了个人财富的积累和生活情趣的捕捉上,不管是雍正王朝的鼎盛,还是大明王朝的衰亡,统统与他无涉--再好的打火机也点不着潮湿的劈柴。
2005年的《汉武大帝》,“燃烧自己,照亮大地”的主题歌引发过争议,但“犯我强汉,虽远必诛”的口号鼓舞了无数爱国的心。这份“诛杀令”甚至祸及今天的另外一些剧,《大漠谣》就因涉嫌“侮辱民族英雄霍去病”而被反复投诉,蹉跎三年、两易其名才得播出。2009年的《大秦帝国》,展开了一幅战国时期诸子百家的灿烂画卷,并且借商君之口在铁血蛮荒年代喊出“法治”口号,按说正与当下的“法治社会”对接,可惜由于平台错位和观众趣味的转移,也近乎放了哑炮。
很显然,从管理的角度讲,有思想、有棱角、有可能引致“今不如古”联想的、有可能促发要求变革声音的剧是受到抑制的。从观众的趣味讲,费脑子、有刺痛感、娱乐性和服务性不强、影响其一门心思奔向财富的“异端邪说”剧是本能躲避的。这里头有驯化的过程,也有合谋的因素,两路进兵的结果是电视剧一路向下,杂花满园。
(3)
电视剧创作为收视率所苦久矣。
收视率是所有电视剧从业者脖子上的套索,心头永远的痛。收视率好了,如蒙大赦,如获至宝,如沐春风。收视率不好,如丧考妣,如遭重击,如临深渊。收视率暂时不好,噬血而来者会把一部作品贬成狗屎。收视率突然又好了,见风使舵者转眼又成为研究者,说出一堆基于“市场”的道道。
没有谁是收视率的常胜将军,所有的“金牌导演”“金牌编剧”“金牌制片人”都有过滑铁卢。没有谁是收视率大一统体系中的“免死金牌”拥有者,天王老子来了也得下这个油锅。不在局中,很难体会收视率的真实价值和要命指数。但不在局中,恰恰可以看到用收视率衡量一切的荒诞无稽:它根本就是一剂毒品,只注重当下的迷幻快感,完全不顾肌体的长治久康。
不是说收视率不能成为重要的考核指标,而是现有的收视率采集体系不足以承担这样的职能。明明有了数字电视,机顶盒的普及可以让收视率统计精确到每一户,为什么还要采用原始的采样系统?当然,样本户测数据也是基于概率论和数理统计,有其科学性和合理性,但其前提是样本户设定的广泛性和普适性。虽然我们不能说,北京这样2000多万人口的大城市只有500个样本户就一定不准,但随着阶层的分化、趣味的分流,要求更多的样本户来覆盖更多不同需求的观众,肯定没有错。收视率统计方法的滞后,加之时隐时现“样本户污染”事件,这样一套令人生疑的评判标准,却规划着全行业的利益分配,引领着创作者前进的方向,如何让人服气,怎能结出甜美果实?
(4)
缺乏男人戏,缺乏精神高度,缺乏科学评判标准,《北平无战事》正是在这样的“三缺”环境下出场的。开播当日,我在微博上写道:“拿电视剧当杂耍的、注水小品的、山寨文明戏的、淘宝购物指南的、家族狗血情仇的,可以继续保持休假状态。拿电视剧当玩意儿的、可堪托付的精微艺术形式的、社会同步镜像的、认识世界的重要管道的,请上眼。某种程度上说,今晚开始的不只是一部7年磨剑之作的征程,而且是决定电视剧命运和路向的一战。”
为什么说得这么悲壮?因为从我看过的六集来看,这是一部逆流而动的男人戏,一部有着宏大精神格局和“让历史告诉未来”野心的品质剧。然而,这也是一部能否实现资金回收要看收视率脸色的普通剧。
说它是男人戏,不止是因为六大影帝和视帝出演,更重要的是它探讨的命题关及我们的来路和前景,关及我们的民族性和自我更新能力,关及对一段历史的总结、想象,对现实大患的破译、求解。一句话,它关心的是男人应该关心的命题,如果“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还是一句实实在在的话。
说它是品质剧,是因为刘和平老师对剧本的七年打磨,对“七个投资方七次撤资”不改其志的坚持,是因为影帝、视帝以及众多演员的降薪演出和不计档期,是因为侯鸿亮和孔笙领衔的班底严肃审慎的创作和还原,是因为它在我看过的六集里呈现的一切:波澜壮阔的开篇、丰富的影像层次、逼人的戏剧张力...
说它是普通剧,是因为尽管它已具备了那么多的优点和想象空间,它还是要在收视率面前还原为一介普通选手。我有些担心它的大众接受度,前面已经说过,升斗小民甚至中产阶级已经不大关心纯粹的精神困境和宏大命题了。但我并不担心它的忠实观众的绝对人数,在中国这样一个人口基数的国家,只要能精确地找到小众目标人群,便足以实现商业数据的飘红。《小时代3》5亿票房,算下来不过1700万观众进场。《后会无期》6亿票房,也不过2000万观众的规模。票房冠军《泰囧》12亿票房,4000万观众已是影市的极限。这些数字跟13亿人口的总量比都只是小众的。而对于电视剧来说,理论上只要有1300万人看这部剧,收视率就能破1;2600万人看这部剧,收视就能破2。我相信,《北平无战事》的目标观众不会低于5000万人,那些对品质剧大旱之望云霓的人,那些吃糠咽菜时间久了想换一换口味的人,那些期待对国家的现状和前途有所参与的人,都是这部剧的潜在消费者。问题在于,《北平无战事》是否有幸找到这些可能已为烂剧所伤、不再看电视剧的人?就算目标观众已搬着小板凳等在荧屏前,他们是否能进入以城乡结合部普罗大众为主要样本户的收视率统计体系?
理想的路径是,这部剧的前期宣传已将剧的信息送达目标观众,长期的引而不发积累了巨大的收看势能,一上来就保证了这部剧的观众基数和议论热度。接下来,反腐主题和时政热点发生共振,观众数量上开始“滚雪球”,传播效应上出现加速度,这部剧将突破原有的观众群属,成为真正的公众话题。到时候,收视率根本就不再是一个问题。
当然,能否出现这样的盛况,取决于观众心理的微妙变化,更取决于这部剧的品质。仅凭看过的六集,我还不能断定这是一部超越了《大明王朝1566》的作品,但它至少已经显出了接近或者超越的气象。在看过更多的内容,有了更多的感悟后,我会撰文评论作品。在这里我只想说,在沙尘暴和雾霾天肆虐的大环境下,这种作品本就如水洗的蓝天,如果作为观众我们不予支持,没有行动起来,等待我们的将是永远灰蒙蒙的天。
点亮火把还是投身长夜,振衣而起还是继续沉沦,恢复视野还是彻底渺小,返归创作还是只事生产,这很可能是一道分水岭。至少是一道心理上的分水岭。《北平无战事》加油,中国电视剧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