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的贺岁档，11月通常都是前哨战，一些不咸不淡的喜剧片上映，给12月的国产大片鸣锣开道。但今年不一样了，11月上旬就有港片佳作《寒战》，中旬有国产好片《万箭穿心》，到了下旬更是强手如云：《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观影正酣，《王的盛宴》与《一九四二》又同时袭来。而且，跟12月的几部商业大片比，11月的电影人文色彩更浓郁。

说到陆川导演的《王的盛宴》，就不能不提去年李仁港的《鸿门宴》。这两部电影本来系出同门，后因为创作理念的分歧而花开两朵。两部影片如此不同，却能彼此照亮对方。《鸿门宴》是故事会，《王的盛宴》是回忆性散文。前者集中精力讲了一个权谋故事，刘邦是彻头彻尾的腹黑男，范增和张良互为知音又必判生死，鸿门宴是他们落子无悔的一局棋。为了保证叙事的紧凑性，所有的前史虚化的虚化，带过的带过，鸿门宴后长达四年的楚汉相争被简化为咸阳城下的一战。《王的盛宴》则是刘邦（刘烨）的“朝花夕拾”，他一出场就垂垂老矣，须发皆白，行动迟缓，目光浊乱，他以旁白和闪回的形式回顾一生：如何掌握权力并最终被权力异化，“鸿门宴”不过是其中的小小章节。看《鸿门宴》，你会得到一个完整的故事，而《王的盛宴》提供的是刘邦的记忆碎片，东鳞西爪，惊悸无边。

《鸿门宴》是易了装的黑帮片，《王的盛宴》是拿着范儿的舞台剧。前者把刘项相争套进了港片最擅长的黑道争雄模式，鸿门宴如同江湖上的“讲数”茶局，两边都有老大、军师和马仔，经过四处拉票和斧头横飞的较量，汉帮的刘邦打败了楚帮的项羽，当上了江湖总瓢把子。后者则像在排一部名为“刘邦的一生”的舞台剧，大场面都是用闪回和慢镜来美化和虚化的，多数时候人物都活动在宫廷或相府的静景中。景片和器物相当讲究，服装和造型相当有型，阴森森、暗沉沉充满威压，看得出考据和雕刻的功夫。刘邦穿着《乱》里“秀虎”般的宽大袍子，光着脚在殿里走来走去，说着李尔王般的孤独台词，讲述了与两个“毕生对手”的恩怨纠缠。

李仁港把历史小格局化，穿插一些“无间道”式的卧底，上演高密度的厮杀。陆川热衷于重述历史，刘邦、项羽和韩信都是在阐释导演的价值观。《王的盛宴》中，刘邦的判词是：“我的一生都是鸿门宴”，所以他从来没有安全感，当上皇帝后就更加没有，稍觉风中有一丝异味，便要向功臣举起屠刀。刘邦所想是帝王们千古不变的心境，兔死狗烹的桥段无数次上演，片中表达得相当充分。即使不这么充分，观众也不会误读。

项羽（吴彦祖）反对秦朝的专制，这个合乎目下的网络价值观。可他反对“书同文，车同轨”就相当怪咖，历史教科书上不一直把“统一度量衡”作为短暂的秦朝为数不多的功绩来颂扬吗，这个也有错？因为价值观不清晰甚至不正确，这版霸王就只剩了“史上最俊”这个标签，不可能给观众以实质性触动。而韩信（张震）则大喊着陈胜吴广的台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高叫着“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似乎是个有种的家伙，可他述而不作，言而不行，最后还是束手就擒，乖乖受死。这版韩信从囚牢到刑场，除了偶尔的燥狂，实在是没有多少魅力可言，也看不出他为什么会让刘邦做噩梦。电影还是要建立自己的逻辑体系，不能指望观众做足功课，自行补足留白。

倒是几个配角见出了陆川的格致功夫和想象能力。吕后（秦岚）给萧何（沙溢）上了一课：历史究竟是谁写的？这一段杀机四伏，张力逼人。萧何和一帮史官的学术辩论：刘邦究竟如何从兵甲重重的鸿门宴上脱险？这一段句句反问，层层剥笋，自圆其说。张良（奇道）和吕后过招，由不甘到崩溃，也能见出当代史中一些大人物的苦心和无奈。甚至子婴这个出场时间不长的败亡之帝，也倾其所能地在刘邦和项羽的心中点燃了欲望和仇恨的火焰，虽有穿凿之叹，不无新奇之感。

历史是一团迷雾，没有谁能尽知关窍。历史是一个不断重写的帐本，所有的史官和艺术家都是借古说今。对于历史，陆川有话要说并不无警句，《王的盛宴》建立了历史片的气场，但刘邦、项羽和韩信三个重要人物要么流俗，要么模糊，要么自相矛盾，影片有些价值中空。而刻意的舞台剧化和意识流手法，又加重了观众对作品的疏离感。吕后、萧何、张良的戏分是局部亮点，且战且退地扳回几城。

在遍地游戏架空之作的产业形态中，陆川一意要拍符合历史本来逻辑的严谨之作，这种挑战陋习的勇气值得欣赏，并且他的确是一个用功的导演。但在有了良好的初衷和制作之后，如何把故事讲顺，把概念做实，把口感调好，陆川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