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除了开头的“舞蹈”，《夜宴》没有打斗场面。怪不得袁和平兼职做监制了，这么点微末的武戏哪里用得着劳驾名动好莱坞的八爷。是的，这就是《王子复仇记》的中国古装版，人物一会儿说文言雅汇，一会儿说莎翁长句，颇有点类似于足球场中圈附近“两短一长”的出球套路。是的，音乐和美术很出色，而人物不那么有统治力。观影几乎成了印证的过程，各路影评人的说法像水柱一样不断从我的脑子里腾起。尽管被这些所知瘴所笼罩，我仍然强烈地觉得，《夜宴》没那么差。

（1）反差带来的埋怨

《夜宴》点映，口碑尽墨。说差的人相当程度上是由于一种反差。当他们在最初的报道里看见章子怡、袁和平和叶锦添的名字，他们就想起了《卧虎藏龙》。当他们听说冯小刚也要玩转3000万美元，他们想起了张艺谋、陈凯歌式的转型之作。当他们看见剧照中的竹林和天桥，看见片花里的面具和刀剑时，他们愈加坚信这是一部起码具备动作奇观的商业大片，而悬念是冯导会不会也走进“形式大于内容”的死胡同。可是，当电影真的飘落眼前时，他们发现这只是一部沉闷的“文艺片”，其中的动作元素少得可怜，与之前张陈炮制的三部中国式大片相比，他们第一层期待中的“画面好看”就没能满足。他们失落了，哑然了，“受骗”了，虚火上升了，折腾键盘了，见诸报端了、、、。

可是，他们惟独忘了，这部电影所信奉的老祖宗《王子复仇记》本就是一部正剧，劳伦斯--奥里佛演的那部充满冗长对白的电影，根本就是文艺“小”片的气质，哪里是为迎合我们的胃口而大撒味精的浅俗大片？当然，把《王子复仇记》交到任何一个香港导演手里，都可以改造成节奏飞快的商业片，但冯小刚选择掰开揉碎、一本正经的叙事方式，也不是什么罪状。这种反差的形成，一方面是观众自己在想象中虚制，另一方面跟制片方的误导有关系（中国武侠大片在国际上是个卖点，在国内则没输过票房），当事实和预期有所出入时，观众就心生埋怨了。我想，假使他们是抱着看莎士比亚的心态进影院，这个错位根本就不会发生。

（2）为什么会笑场

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人们斜着眼看世界，嘲讽和解构一切，跟谁也不过心，谁过心谁老土。如果电影中的人物作悲天悯人状，再说点诗化的台词，注定是要遭到嘲笑的。这跟文言和白话杂糅没关系，跟葛优和贺岁片没关系，跟演员是演得到不到位没关系。在三四十年前那些万众癫狂的日子里，中国人说了太多慷慨激昂的假大空；经过近三十年的拜金主义淘涤，中国人眼里只剩了当当响的大洋钱，别的全成了过眼浮云。主流文化还那么黄钟大吕，市井文化只能剑走偏锋。于是，周星驰大火，模仿周星驰的张卫健跟着小火，基本上是周星驰余韵、偶尔也发扬光大一下的《疯狂的石头》、《武林外传》跟着发紫，甚至有点走火入魔、技术含量偏低的《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也能颠倒众生。

葛优都说什么了，笑声一片？首先，“我泱泱大国，以诚信为本”。据说，“诚信”这个现代词出现得太突兀，所以有人笑了。而冯小刚说：诚信就是个古词，不知道的人需要补习一下文言文。我说，“诚信”在典籍里有没有出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现代汉语里的运用方式。第一，它会出现在的口号里，人人口中有，个个不当真。另一方面，它会出现在市井文化的反讽语境里，比如一个最不讲诚信的小商小贩自称“诚信为本”，这种反差就会造成哄堂大笑。诚信在这个时代已经是稀有之物，而且真正诚信的人从来就桃李不言，与其说观众是在笑葛优，不如说他们在笑一种生活中的自欺欺人。

“你贵为皇后，母仪天下，睡觉你还蹬被子”。这句话招笑，据说是因为前半段文言和后半段白话不搭调。这也太矫情了，电影跟经史子籍一样，拥有“不说人话”的特权，“之乎者也”只是书面语言，古人说话从来就另有一套腔调，谁跟经书们较真了？《王子复仇记》的大段对白也只存在于舞台和银幕上，何曾在真正的宫廷之内回荡过？前半句要的是威严的感觉，后半句要的是个小儿女情态，即使做得不太高明，也断不至于笑得打滚吧？有人找乐，有人找笑。在大片里寻找笑声，已经是一种惯性。

还有“歌手”这个词，非要说古代没有“歌手”，这是今词古用了。我不用去做考证，我只知道，这个词出现在那段话里非常平滑，完全没有突兀的感觉。“世界上最狠毒的东西不是鹤顶红，而是人心”，这句是俗了点，跟“我悟到了，剑术的最高境界是不杀”一样拾人牙慧，好在它只出现在一个闲篇里。我们总不能像拿着放大镜欣赏根雕一样去检测一部电影吧？

（3）最精彩的恰恰是台词

作了这么多驳论，是为了立论：我觉得《夜宴》最精彩的地方就在于台词。故事虽然改头换面了，底子还是老莎的，好不好的有他老人家兜着。造型设计不错，熟极而流的叶氏风格，不算突破。音乐得到了好评，也未见得能超过《英雄》。只有台词别具一格，甚至自成一体。

余光中评散文有三个指标：弹性、质量、密度。弹性指的是“以现代人口语为节奏基础，对各种文体、各种语气能够兼容并包，融洽无间”。中国式的古装大片一直在给古人寻找一副恰当“声口”，《英雄》式的“若无此字，便无此剑”显得做作，《无极》式的“跟着你有肉吃”失之浮滑，我认为《夜宴》把文和白结合得比较好，能出来古人的距离感、威严感，也还算活泼、生动。还有，《夜宴》给普通话不好的演员全部配音，解决了《无极》《七剑》《十面埋伏》等片南腔北调的不谐。葛优最后那段“先帝呀、、、”的朗诵有点出戏，略有瑕疵，其影响被人刻意放大了。质量指的是语言的想象力和表现力，《夜宴》的词儿在商业电影中，已经算耐琢磨的了，说了上句就能接下句的台词并不多，句与句之间总能反其意而行之，可以说是机锋密布，意味深长。密度方面，《夜宴》台词算得上是三步一楼，两步一阁，没什么冷场。当然，这些妙处需要安静的心境去捕捉和体味，如果拿它当香港快节奏武侠片看，那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只会觉得拖沓、罗嗦、昏昏欲睡。

托尔斯泰为艺术总结了三条标准：独特、真挚、清晰。以此来考察《夜宴》，有台词的质量保证，够“独特”了；用茜素红象征人类的欲望，并反复点题，包括婉后的突然死亡，那种动荡感也够“清晰”了；只是在“真挚”上，《夜宴》做得不够。厉帝和婉后的内心丰富一些，但这种宫廷惨剧在电视剧中已经够多了，其心计和用情跟《金枝欲孽》比都相差甚远。其他几个人要么太俗套，不能在常情之外开掘出动人之处，比如殷太常活脱一个“五朝元老”冯道；要么连常理的及格线都上不了，根本就无关人的灵魂痛痒，比如太子的内心一团糨糊，青女的爱情没心没肺。总的来说，这是一部中规中矩的经典翻拍片，创作者用他们的专业知识和艺术想象冷静地完成了作品，而他们尤其是导演没有情动于中和内心挣扎，也就别指望把观众搅扰得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