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园感旧图记
秦绶章遗稿 秦诒纶整理
余家有园界邑西,偏前为庐舍,后则缭以周垣,外有平畴方罫若负郭然。自乾隆中我高祖卜筑于兹,迄今八世,阅一百二十余年。
园之旧迹曰小山堂、曰秋水轩,皆故家遗址,载在邑志。我高祖晚年始有其地,营为别业。迨乎我祖稍增式廓,尝洁除一室奉高祖行龛其中,以永香火,木本水源于焉。斯在园有记,里人严翼撰,末署年月为嘉庆丁卯(十二年,1807)仲春,而于建筑之役则未详焉。
顾余幼时即闻故老言,邑中大水灾,我祖捐赀助赈事,心识之。是役也,急赈粗具,复虑贫民之失业也,用以工代赈之法募众以治园工,意园之落成即在其时歟?是为道光二十九年(1849)己酉岁云。越五年咸丰癸丑(三年,1853),邑有土匪之变,我祖挈家避地,旋弃养。又七年庚申(咸丰十年,1860)粤变乱炽,邑城再陷,故居沦为酋馆,兵火蹂躏,皆所不免。同治初元(1862)克复,后一驻粮台,再驻县署,园又为屯兵卫居仆隶之所。其间几为势豪所夺,园中灵壁、太湖诸石辄被辇运而去,斯固园之一劫也。
夫世际沧桑,园林第宅兴废盛衰之故,恒与家国相维系。读《洛阳名园记》,昔之人且为三致意焉!则夫身历其境者,其感喟又当何如?园故余童时钓游地,乱后侨寓苏郡,岁时祭扫,侍府君归里,则踯躅灌莽中不能去。迨己已(同治八年,1869)秋,园既复归,乃奉太夫人板舆同莅时,丛桂竞发,小憩花阴,一如幼年侍游情事。太夫人与府君谋,将牵萝补屋,为偕隐计。不幸逾年庚午(同治九年,1870),慈荫见背。府君意绪摧抑,家累益重,而归计卒不果。田园将芜,重有慨已,于是有芜园之名。余有返故园诗云“伤心花下路,曾奉板舆游。”又云“如何逰子返,翻作寓公看。”记实也,且有怀旧之思焉。自后名场奔走,荏苒十载。甫通籍,俄罹府君忧,既不克副羲之《誓墓》之愿,复不能效苏过小斜川之筑。服阕入都,供职词曹,缁尘抗走,与园别者又二十年。回念猨啼鹤唳,磵户萧条,草堂有灵,移文滋愧,则园之廖落可知也。
岁戊申(光绪三十四年,1908)伯兄自鄂归,初衣遂赋,戢影蓬蒿,寓书都门,谓近号补园以见志。余闻而喜曰:“园得所托矣!”宣统辛亥(三年,1911),余辞职归,留滞海上,居未定,驰抵里门,老年兄弟重作家园之叙。时方就池南老屋补茸一椽,旧所谓秋水轩者,已鞠为茂草,因移牓于此,志其朔也。轩外花木扶疏,闲以手植,睱日仿桃李园故事,相与置酒为乐,群从亦往往而在。酒酣以往,为弟姪辈互述园所经历事,未尝不悲喜交集。乃曾未逾时,补园君谢世,草没池荒,林泉萧索,景物一变,园之不幸耶!亦过斯园者,所同深感叹也!
嗟夫!余托先人遗荫,始生之岁园适成,似与园不为无缘。然蚤经迁播,已不及躬揽其盛,俯仰数十年间人事递嬗,昔之从登眺联觞詠者,既已邈如旷世,即药阑花圃步履经行,亦徒于荒烟丛薄中,仿佛其故处。《兰亭序》云,情随事迁,感慨系之,以今视昔,乌能自己。又况离黍行吟,飘蓬转徙,其足以重余感者,岂仅流连风景之所可概哉!
丙辰(1916)春展墓事蒇,重至荒园,轩窗坐而偶成《芜园感旧行》一首。归倩翁君印若绘图纪之。初补园君之归也,以园祠既毁,移奉小山堂外别一院宇,地在园西南隅,有墙为之界。至园中楼阁亭榭之属倾圮殆尽,题名亦不尽识,故图皆不复赘。而唯此苍岩古树,蓊翳四合,历兵燹之后,犹幸与先庐并存,则兹图亦其职志矣!夫游观非所骛,独念数典毋忘之义,则修废举坠,犹不能无待于后。爰叙其略,以谂来者。
是为记。
戊午(1918)春季佩鹤秦绶章书于沪北寓庐。
征按:秦家花园是嘉定城中的名园,园中原有小山堂、秋水轩等古迹。清嘉庆、道光年间(1796—1850)是该园的全盛时期。遭遇战乱之后,园亭荒芜。此文是秦家后人秦绶章晚年对秦园的回忆。秦绶章(1849-1925),字仲龢,号佩鹤。嘉定人。清光绪九年(1883)二甲十七名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内阁学士、工部右侍郎、兵部左侍郎、镶黄旗满洲副都统、福建学政等职。著有《灵香馆文稿》、《萼盦吟稿》等。
![[转载]秦绶章:芜园感旧图记 [转载]秦绶章:芜园感旧图记](//simg.sinajs.cn/blog7style/images/common/sg_trans.gif)
清嘉庆《嘉定县志》所载《小山堂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