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绮丽文风并非一无是处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和诗歌史中,唐人多用“绮丽”一词来评价六朝文风。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论道:“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
李白曾批判道:“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韩愈这样评价:“建安能者七,卓荦变风操。逶迤抵晋宋,气象日凋耗。中间数鲍谢,比近最清奥。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搜春摘花卉,沿袭伤剽盗。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
“六朝”是一个宽泛概念,从孙权定都金陵开始,历经东晋、宋、齐、梁、陈,总共六朝。这一时期在陈子昂的叙述中分三个阶段:汉魏、晋宋、齐梁。
第一个阶段:“汉魏风骨”或曰“建安风骨”,因文风刚健悲凉,故以“风骨”谓之。建安在文学史上的意义还远不止于文风雄健,实际上从曹操开始,文人才真正开始写诗。在此之前,《诗经》《汉乐府(如〈古诗十九首〉》都是采自民间,写《离骚》的屈原虽然是文人,但他属荆楚文明,不在中华文化的正根华夏文明内。说曹操是华夏文明第一个有名有姓的诗人,恐怕不为过。而且,建安文学在古诗十九首的基础上,使中国诗歌从以叙事为主,一变为以抒情为主。所以建安文学是值得肯定的。
实际上,建安文学跟六朝没任何关系,建安这批文人主要生活在曹魏统治的北方中原地区,而从孙吴开始的六朝在以金陵为中心的江南地区。曹魏与孙吴虽然同时期,而且当时孙吴地区尚未形成什么文风,无从论起。
第二个阶段:晋宋。陈子昂说“文章道弊五百年”,是从西晋开始走下坡路的,也就是所谓“汉魏风骨,晋宋莫传”。把建安文学的“风骨”丢失了。
第三个阶段:齐梁。陈子昂说:“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所以,真正能称之为“六朝绮丽”,主要指齐、梁文风。
为什么六朝文风会走向“绮丽”呢?我认为主要因为金陵,凡建都金陵的王朝,多半为避战乱,偏安东南一隅,不思进取中原。再加上江南富庶,民风平和,王公贵族们醉生梦死,沉缅于六宫粉黛的温柔乡中。我在博文《金陵王气为何短命?》中对此有专门探讨。
最具标志性的粉黛诗,如晋中书王珉,与嫂婢谢姿芳之间发生恋情的故事而产生的《团扇郎歌》。南朝女诗人“吴侬软语”,多作艳丽抒情之曲,且大都以爱情为背景。《华山畿》即是著名一首。南齐时,钱塘名妓苏小小有《西陵歌》,风行一时。
这个时期盛行骈体文,因其常用四字句、六字句,也称“四六文”或“骈四俪六”。全篇以双句(俪句、偶句)为主,讲究对仗的工整和声律的铿锵。因过于讲究形式美,往往造成内容空洞,这是其一大弊病。
对形式美的追求也波及到了诗歌,于是在南齐产生了著名的“永明体”,对声律的研究达于精深。中国文学在音韵方面,原来只讲押韵、双声、迭韵,明确用平上去入四声来形成声律,则是在南齐永明时代。
当时的音韵学家周颙发现并创立以平上去入制韵的四声说,沈约等人根据四声和双声叠韵来研究诗的声、韵、调的配合,提出了八病(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正纽、旁纽)必须避免之说。永明体,即以讲究四声、避免八病、强调声韵格律为其主要特征。其代表人物历来认为是谢朓、沈约和王融。
唐人对六朝文风进行了声势浩大且持久的批判,唐宋八大家提倡古文运动,举起“复古”的旗帜,提倡学古文,习古道。在诗歌上也主张恢复汉魏风骨,如李白提倡“蓬莱文章建安骨”。这场运动等于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次“文艺复兴”。
这场批判运动绝对是必要的,给了文学以新的生机。不过对六朝文风也不必一概抹煞,全盘否定。
诗歌从民间走向文人,则文风从质朴天然走向“彩丽竞繁”是必然趋势,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以永明体为代表的“六朝诗”虽然在内容上流于空泛,但在形式上技巧上的确得到了提高,具体说:
第一,讲求声律,用韵已相当考究,其主要表现为押平声韵者居多,押本韵很严,至于通韵,很多已接近唐人。
第二,诗的篇幅已大大缩短,句式渐趋于定型,以五言四句、五言八句为主,也有一些是五言十句的。
第三,讲求写作技巧,讲求骈偶、对仗,律句已大量出现,有些典故很自然地融入诗中。
第四,革除了刘宋时元嘉体诗痴重板滞的风气,追求流转圆美、通俗易懂的诗风和写景抒情有机地融为一体。
第五,讲求诗首尾的完整性,讲求构思的巧妙,追求诗的意境。
正因为如此,这一时期的诗作为后来兴起的唐代格律诗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否则中国文学不可能达到唐宋那样一个高峰。
2020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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