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屉·书箱·书斋·书DISK
伟人爱书,为的是忧国忧民,欲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名人爱书,为的是志存高远,欲当作家诗人科学家,名垂青史;老夫亦爱书,却全无大志,只为躲避烦恼是也。
到今天我也闹不清小时候怎么回事,按说学习不差,且年幼力单,从不敢打人骂人,最多不过“上课爱做小动作”,却弄得“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老师同学全都“不待见”。孤独痛苦之余,忽然发现书中自有另一个世界,那里面人人都与我相通相知,全都是“孙国父”所谓“以平等待我之民族”的好朋友。一入书中,其乐融融,全然忘了母亲责打的皮肉之苦,忘了老师的折磨,同学的冷眼。鲁迅诗曰:“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
忘了怎么得来的,书就渐渐多起来。家中每人分一个抽屉,我那抽屉的书渐渐爆满要拉不开了,这就是我最初的精神寄托的梦乡之所在。
好不容易熬到入大学住校,家里开恩弄了一口货场拣来的包装箱,几块破板钉成,走风漏气,只好糊点报纸。但好歹我的“挚友们”有了个宽敞的窝。
那时每月零花钱包括牙膏肥皂文具影票全部只有一块钱,所以最喜欢逛旧书店,打五折就能省一半。书箱在岁月中渐渐充实了起来。只要一打开书箱,自有一种墨香飘出来,清幽淡远。
有天闻听几大名家的诗选首次上市,立刻飞奔赶去,于人山人海中好不容易抢到一本《李白诗选》,一看,八毛六!相当于每月经费的86%!一掏兜,恰只有八毛五!正如俗话所言“一文钱憋倒了英雄汉”。原话大意是说“英雄汉”一时“内急”,“如厕”却要索入门费(或曰“草纸费”)一文,英雄尽管力拔山兮气盖世,却因阮囊羞涩憋倒在当街!尿泡挣破,大出其丑。
在下不过一介孬汉,又无“内急”,却也憋倒在当街,一点法子都没有。
等第二天凑足八毛六,所有诗选均已售罄,只好自我安慰:算了,反正我最向往的原也并非《李白诗选》,买不到也罢。而最渴求的《辛弃疾词选》尚未出版,等攒好充足资金,且待来日吧。
回到宿舍,发现好友卫育敦已买下了全套各家诗选,正躺在他的书箱中熠熠生辉。卫父乃工程师,在那个年代可算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工资也自然不菲。每月给卫兄除去零花,光购书款就是铁定的五块!想买哪本买哪本。连五块钱一本,砖头那么厚的《诗词格律学》都敢买!
好在卫兄和我是铁哥们儿,同桌共墨,同床抵足,他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且卫兄生性豪爽,比如他乃全班唯一“有车族”,那辆女式车就成了全班公有,谁想学车自便,摔成啥德性都不带心疼的。
卫兄又是全班唯一“有提琴族”,自己却懒得拉,我就沾了大便宜,等我基本学会了,卫兄才开始拉第一课教程。
同理,卫兄的书箱也就等于我的书箱。而且我发现看别人的书比看自己的更来劲,更有心得。自己有书自然不急,啥时想看都随便。而别人有书就得抓紧,否则一毕业各奔东西就捞不着了。
卫兄有个爱书的好习惯,只要买来新书先包皮,而且必得用崭新的牛皮纸,必得包得平整亮丽,见棱见角,至于什么时候开始看那就再说了。而我既包不了那么漂亮,也懒得包,但一定要先睹为快,一遍不够看两遍,生怕以后再也见不着这些朋友了。
结果是,同学六载,卫兄的书我已烂熟在胸,而卫兄自己却好多书只看到绪言为止,或从未翻过。
WG伊始,去外地穿连,回来一看我们的宿舍竟住进了外地来疆串连的学生,等赶走后,才发现已经丢了好几本人人都爱的好书。书这东西怪得很,在手时不觉得什么,只有丢了才能发现它的珍贵,每每忆起书中字句,每页每行都那么清晰,就像恋人的脸庞,一颦一笑都历历在目,却是永远地失去了,成了永远的梦境和惆怅。
毕业分配到遥远的和田,等于走了半个中国,还好有夏老夫子等几个同学作伴,第一次渡过了一个背井离乡的难忘的中秋。然后再孤身一人分到沙漠腹地的皮山,不由想起贾岛的一首诗: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分配到1800公里之外的和田已是“归心日夜忆咸阳”,而“无端更渡”180公里到皮山,只能“却望和田是故乡”了,那种被抛弃在沙漠中的孤寂是任何没经历过的人所难以体察的。
一个月后,托运的书箱终于到了,打开书箱,翻开那一本本再熟悉不过的跟了我半辈子的书,就跟沙漠中见到了清泉,苦难中见到了亲娘似的。怪得很,看着书箱就像回到了家的感觉,在举目无亲的化外之地,书箱现在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分配到文化馆,其实也就是图书馆。恰逢文革,几千册小说全锁在书库中,而我恰好就住在书库中!书库自然超过卫兄和我的书箱的总和的百倍!那时真有一种身处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陶醉。
进入八十年代改革开放,WG前的书大批出版,而且还是WG前那么便宜,一本书不过块把几毛,我又有了工资,不似学生时代寒酸,于是书箱渐渐变成书架,书架渐渐一个不够变两个,两个不够变四个。
到了九十年代,家中已无处塞书,不得不换一套房,就是为了能多一间做“书斋”。搬家时光是书就装了二十多箱,甚至累出来个糖尿病!
待书柜摆满书斋的三面墙后,环顾一周,洋洋自得,多半辈子的梦终于圆了。

所有书全部按“中图法”排列,文史哲、体音美、数理化、天地生……。某次一朋友忽然想起WG中某首歌,我立刻从书架中抽出那歌本,朋友惊呆了:
“你怎么能那么快就从几千本书中找到这本?太不简单了!”
其实对于管理过图书馆,给几万册书分过类的我来说,这事简单得如同探囊取物,再自然不过。当然,对于朋友来说,这几千册书看一眼大概已经头晕了。
某次我给一位朋友吹我的书柜分类,他非常奇怪:
“现在你还有数理化的书?我们上学时的教材已经全扔了。”
“其实我所谓的数理化一本教材也没有,全是名家科普。”
朋友无语,我才反应过来,在中国除了中学生,绝大多数人几乎不看科普书,更不会买科普书。我脸红了,因为我早就知道在众人眼中,我的智力和爱好不过等同于中学生。但天生就这癖好没办法,大家自去做他的“成人”,我只好仍做我的“中学生”。
不久,某客人看到我这塞得满满的书斋,皱起了眉头道:
“太挤了,太满了,不好看不好看。”
我奇怪了:“那你说往哪儿摆?”
“扔掉嘛,要那么多书干什么?我自己的书就已经全部扔掉了。现在干干净净多利索多漂亮!”
一听这话我已明白与这位客人是无法沟通的,同时也就猜出来他扔掉的是些什么书了,其实就是从上学以来买的所有教材课本练习册高考参考书,WG以来单位上经常下发的开会学习材料,以及上班时不得不用的业务书,一过时就全没用了,当然要扔掉。说老实话这种书我已经扔掉满满两架人力车了!
至于像我这种纯属业余爱好兴趣的,视做自己生命的书,我估计他一本也没有。因为“成人们”是不屑看这类“闲书”的。
刚刚有了一间专用书斋时还沾沾自喜,但不久便发现书斋又小了,书已快溢出来,再加上书价贼贵,再买书时就不得不给自己定出原则:如果只看一两遍就不必再看的书坚决不买!可买可不买的坚决不买!要慎之又慎,必须能经得起反复看非买不可不买就活不下去的书才买!
以前是每月购进数本,而现在是数月购进一本,尽管如此,书斋空间的拥挤已越来越令我头疼,甚至现在烦恼已经超过了快乐。
怎么办?现在只能做另一个梦了──发财梦,梦想忽然中个百万大奖,一定要买一套大得不能再大的房,而且要把最大的那间房当书房。
当然,发财梦是人人都在做但全都是近于幻想,在绝望之余忽然传来一个喜讯:电子图书已经问世!我赶快在网上看了看说明,说是就像书那么大,那么厚薄,能走哪儿带哪儿,十分方便,按一下翻一页,跟翻书一样。更诱人的是,一本电子图书里面能装进几百本书,想看哪本看哪本。只是刚出世的电子图书略有不足,液晶显示尚不如书本那么清晰,装的书还不够多,功能还嫌少点儿,等等。
但凭我十几年电脑工作的经验,深知电脑发展速度之惊人,这东西只要再过几年就不得了,让我展开一点幻想的翅膀来做一个新的梦:
到那时电子书比真书还轻还薄,而且柔软得能折能卷,随便揣在包里。
就像真书那么清晰,看着一点不累,而且有彩封,彩页,甚至有动画。
有检索功能,随便想起来一个词,立刻就能显示出在哪本书中,哪页哪行。
有摘录和写读书笔记的功能,而且能输出成文本文件。
有语音音乐功能,翻到乐谱能唱,看累了它可以念给你听。
尤其重要的是,一本电子书里能装几千本上万本书,这么说吧,能把我的书斋统统装进去!整个一个小图书馆!能显示出我的书架,分门别类,一本本书脊排列在一起,就像从书架中取书那么方便,点哪本出哪本。甚至能与因特网相连,好书常换常新。
当然,说穿了,这东西最核心的不过是一张盘,硬盘?光盘?反正是DISK。
到那时我就不需要书斋了,也许连书架、书箱都不需要了。我也用不着再做中大奖买大房的梦,只要有那么薄薄的一本就全够了。
问题是这一天什么时候能来到?我能不能等到这天呀?这时候我就开始羡慕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小青年了,妈的好日子全让他们赶上了!(此文是七八年前所写,其实现在电子书已经到处有得卖,不过我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网上很少有我喜欢的书,买了电子书没东西往里装,没办法,还得再等些年!)
大款们为附庸文雅,不惜弄几百套精装巨书排一面墙,至于看不看那就再说了。甚至有些既抠门又想风雅的大款直接买一幅书柜的墙画,往墙上一贴立刻升格为文人雅士。
而真正爱书的人其实倒并不在乎书柜是否豪华壮观,书脊是否精美硬壳,在乎的是实质,是书中的内容,只要充实方便,哪怕家中一本看得见的书都没有,甚至看起来像个文盲都无所谓,只要有了一本DISK,在家中偷着乐就行,这才是真正的“书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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