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一把“创作假”
咱学着老大哥的样子,也成立了作协,养着一批专业作家,于是就有了所谓“创作假”这种美事。
自选一处风景优美胜地,独自住在宾馆,一住个把月,甚至半年一年,不问柴米油盐,全部费用报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隔绝一切干扰,据说只有这样才能创作出好小说来。当然,那时人们都朴实单纯,半年一年不见老婆,也很少听说婚外恋。我不是作家,当然不能享受这种玩法。
不过我们当年是画家,另有一套所谓“下乡搜集素材”的玩法,哥儿几个,背着画箱,骑着驴,信马由缰地去乡下乱转,各种民族风情,各色人物形象,画个十天半月,回来把素材凑一块儿,大画布绷好,哥儿几个边聊边画,一通“创作”,作品就出来了。
这两种玩法,一动一静,一是享受型,一是游乐型,出的作品也不一样,一是文字,一是画面。都是文联之下的美差。
不过我这一生也体会过一把“创作假”,而且真的创作出第一篇小说并发表了。
1980年,我们和田地区创办了一刊物,叫《昆仑文艺》,请费新我大师题了刊名,这就需要有作品来填充,文化局给我们这帮所谓“文化人”一个个都布置了任务。我有的是画作,送上去了两幅自己满意的油画。
在和田地区,我的同学兼画友夏老夫子是中文系科班毕业,理所当然的“作家”“诗人”,发表过不少作品,比如长诗“库尔班吐鲁木”,激情似火。这次他也是编委,自然要唱重点戏。
大家都知道我能画画,但没人知道我还爱写作,只有老夏知道,他让我也来一篇小说,以求达到“图文并茂”的效果。
我是学物理的,本来画画就已经是玩票,写小说就更票了,不过什么花样儿都玩一把,其实更快乐。
老夏跟我商量,你们县有没有清静一点的地方?咱们请个“创作假”,住下来,好好出个作品。当然——饭一定要好吃!
我想了想,有了,我们县火箭公社我去过,离县城才三十公里,不远。那个招待所极清静,床铺极干净。七八个客房,平时几乎没人住。周围风景也不错,关键是那位甘肃大师傅,清真饭做得非常地道,我吃过一回想二回。而且住宿和客饭既便宜又实在,一天一块钱就能好吃好喝好休息。
老夏和我立马带足稿纸和墨水,去了火箭公社,真的只我们二人住在招待所里,周围除了语言不通的老乡外,连一个能跟我们聊天的生熟人都没有,极利于集中精力“搞创作”。
甘肃大师傅的饭,老夏吃着也连声叫好,上午拉条子,下午揪片子,今天米饭炒菜,明天包子饺子。肚里一吃饱,我们劲头大增。
老夏早已打好腹稿,成竹在胸,题目就叫《贺龙的手杖》,大概故事有原型,南疆一老乡曾经接受过贺龙的手杖,WG中贺被批,牵连到了这老乡,于是故事就出来了。
老夏一天几个小时不停地写着。而我脑子还是空白一片。写什么呢?想了半天,以我的知识结构,只有写科幻小说最有利,科学知识没的说,正经物理系本科毕业,学得极扎实。文笔呢?我俩都是鲁迅的粉丝,经常用“鲁迅语录”对话,对中国古诗词也颇有兴趣。在学校闹WG那两年,我和老夏都是我们《星火燎原小报》的笔杆子,不过我是前期,他是后期。只是我以前还没写过小说。
想了半晌,觉得写点鬼魂幻影之类的题材,容易吸引眼球,我这边已经有了一些这方面的所谓“科技见闻”,只是故事一时还不好编,我们在南疆大沙漠,要不就编点儿沙漠考古探险?里面夹杂点儿鬼怪?
我跟老夏商量,他说要不你就写“鼠壤坟”吧。这是《大唐西域记》里的故事,这故事我模糊听说过一点儿,不清楚,老夏中文系高材生,自然博闻强记。
据《大唐西域记》记载,在瞿萨旦那城──也就是当时的于阗古国──西面一百多里的地方,有大量的鼠类群居活动,当地人认为是神鼠,其洞穴所在称为鼠壤坟。
鼠壤坟

鼠壤坟故事
东汉时,匈奴曾率领数十万人马攻打西域边城,屯军在鼠壤坟附近。而瞿萨旦那王只有几万军队,恐怕不敌,就焚香设祭,求神鼠显灵。果然,一夜之间,匈奴的甲仗、弓矢全被神鼠咬坏。
因此当匈奴军队遭到瞿萨旦那王的袭击时,无法迎战,将亡兵败。匈奴震慑,以为对方有神灵佑护,便退兵了。后来瞿萨旦那王在这里为神鼠建祠设祭。
我一听,大喜,立刻故事有了,情节出来了,人物产生了,对话也蹭蹭往外冒。于是我也开始奋笔疾书,胡编乱造,向壁虚构。
主人公干脆就弄成个像我似的文化馆干部,反正文化馆是万金油,画画、摄影、考古、文艺演出,什么都来两下,但对考古又是外行,在专家面前傻里瓜唧,有“十万个为什么”要向专家请教,这样,人物形象就站起来了。
再说,和田地区有的是古代佛国的文物遗迹,沙漠中有的是孤烟落日、雷暴沙尘,种种奇幻遇险尽可编织出来。
这几天,我和老夏的钢笔刷刷刷不断,一页页稿纸堆了起来,瓶里的墨水也开始往下降。
钱钟书曾说:“学问大抵是荒江野老,屋中两三素心人议论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我看文学创作也适合这句话,现在我和老夏不就正干着“荒江野老,屋中两三素心人议论之事”吗?
当然,我们那时还年轻,三十来岁,整天猫在屋里也难受。得空就出去,在林间空地溜溜腿,打打拳,我长拳,他太极,老乡见了夸赞:“样板戏!杨板戏!”
写了数日,我俩已写出大体内容,再相互看看,探讨一下。写出来就不着急了,慢慢修改,天南海北聊大天儿。又盘桓游玩数日,敲定稿子,便愉快地结束了“创作假”。我也不去和田了,托老夏把稿子带回去。
过了一阵儿,五月,第一期出来了。这时才发现喀什也创办了一个《昆仑文艺》,跟我们撞上了。昆仑山绵延千里,从帕米尔一直延伸到青海湖,大家都背靠着昆仑山,拿昆仑说事儿。如果青海也办一个《昆仑文艺》,那也没的说。
我们只好又改名,叫做《新玉》,和田玉全国第一,没谁能跟我们抢这名头。只是又要麻烦费老一次,好在费老的儿子正在我们这里,也充当着“文化人”。
费老写完字,我们这边每字二十元付了稿费,这价格在八十年代初就算高得不得了。费老却大不高兴,说你不付费,就算我帮你们一个忙,还有人情在,你付了费,不是把我的书法价格降下去了吗?我的字岂是二十元一个能卖的?
我们的刊物才出了两期,就两个不同的名子,我的画和老夏的小说《贺龙的手杖》登在第一期——《昆仑文艺》上,我的小说《古刹幻影》登在第二期——《新玉》上,我还在上面插了图。
不幸的是,这第二期上就发了“停刊通知”,短命的和田唯一一份文艺刊物从此寿终正寝,我们也就再玩不成“创作假”了。
后来又过了十几年,我把这篇小说整理一番,投往全国唯一的科幻小说刊物——《科幻世界》。要说“一稿两投”吧,我们那个“昆仑文艺”“新玉”总共两期,发行极少,实际等于没出版一样。
《科幻世界》一投便中,列为本期之星。可能我这种带有大漠边关风情的科幻小说显得格外有特色,只是他们的美编嫌我的插图太实,不够浪漫,另外绘了两幅年轻人习惯的奇幻风格插图。
后来我这篇东西还成了一些迷信科盲用来证明世界上有鬼的证据,真是无心插柳成荫,给科普帮了倒忙。都怪我当时图好玩,写什么鬼魂幻影。
从此我就打开了写科幻小说的闸门,一篇接一篇,反正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其实说实话,我并不爱看现在中国的所谓科幻小说,包括我自己的这篇,一点儿新鲜的科学构想也没有,全是幻想,科学不过是个由头,是个佐料而已。哪像人家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全靠天才的科学构思支撑着,后来基本全都实现了,那才叫真正的科幻呢!
最近我才知道,原和田文化宫美工,我们的油画家马老师,当时还真的跟考古队去沙漠考古,真的找到了佛寺遗址,拍了照,后来还真的遇上了飞砂走石,在沙漠中迷路,跟我设想的故事若合符节。如果我当年知道马老师有这段经历,事先采访一下,那不就写得更生动更真实更有趣了吗?
2018年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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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油画家马老师的自述经历
刚拜了大作.太有才了.我也参加过和田的考古.也是曲折离奇.但没出現鬼怪神灵.几天时间经历了戈壁暴雨飞沙走石,最后发現了佛寺遗跡,不经意的碰撞了我的后脑,下面沙堆下竟是一排佛像,我们挖出半裁,都没有头部,同去的只有帶了l35像机,而且只剩下三张.专职摄影师竞把器材放在马背上.马在几公里外.天己晚.无时间取了.我拍的三张放大后至今留在我的影集里.返程天己黑.一阵狂风暴雨.都成了落湯鸡.可能我们触犯了神灵而遭到的惩罚.在戈壁沙漠中转了几天.当时地委己组织人搜救我们.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一段经历.
挖开的佛像雕塑.离开时我们好好地掩埋了.並作了歉疚.否则会遭到不可想像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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