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奶酒与豆汁

    在家父初来新疆的《西行杂咏》中有这样一首有意思的诗：

    先父<西游杂咏>诗稿手迹 

               抵张掖哈萨人以马湩献饮

    哈萨马湩足珍奇，甘醴醍醐快朵颐。却忆故乡隆福寺，豆汁风味亦相宜。

    抵张掖与哈斯木大队长（维族人）赴馆进餐，哈萨克人以马湩献饮，余尝试之，甘凉微酸，兼饶酒气，久饮而成癖，曾于其东游日记中，描写铁木耳宴，屡提及备有珍贵之马湩，从知饮马湩为蒙古人风俗。哈萨克牧民为游牧生活，承袭蒙人文化甚多，其以伊斯兰教徒而食马肉，亦蒙俗也。余因忆北京市上所售豆汁，色白味酸，差为相近，初尝者多以恶臭嫌其味而不饮，然习之既久，相率成癖，至有不可一日无此君之慨。盖能增进胃酸之饮料，如晋人之于醋，北平人之于豆汁，哈萨克人之于马湩，初无异也。

 

  
    我是在整理父亲遗稿时才看到这首诗的，当时就被这个“湩”字难住了，《现代汉语词典》中都没这个字，只有《辞海》中才有。念dong，音“冻”，意思是“乳汁”，“马湩”指马奶，或马奶酒。
    父亲作诗为什么要用这么生僻的字呢？再一查，原来古诗就用过。金代诗人元好问《过应州》诗：“随俗未甘尝马湩，敌寒直欲御羊裘。”元代诗人杨允孚《滦京杂咏》之三二：“内宴重开马湩浇，严程有旨出丹霄。”金元乃游牧民族政权，所以马奶酒入诗，称为“马湩”。
    我没喝过马奶酒，据说味道发酸，不好接受。父亲在小注里也说：“余尝试之，甘凉微酸，兼饶酒气，久饮而成癖”。

    妻喝过，也说喝完浑身都觉得凉嗖嗖的，特别解暑。
    马奶酒是怎样发明的？据说是古代游牧民族把喝不完的马奶盛入皮口袋里，慢慢享用，两三天下来就发酵了，也许像现在喝的酸奶，再放，就分解出酒精来，成了马奶酒，草原人就拿这个当酒喝。
    著名草原歌王德德玛有支歌《我的大草原》这样唱：“马奶酒留下你的陶醉、篝火边留下你的狂欢。”

 
    蒙古族著名的《祝酒歌》这样唱道：“金杯里斟满奶酒，高高举过头。”

    蒙古族的祝酒歌很厉害，我在巴州遇到过一次，蒙族姑娘端着酒杯一遍一遍不停地给你唱祝酒歌，不管你说自己如何不能喝，她一定要唱到把你灌醉为止，比汉族的任何花哨的敬酒词都不可抵挡，遇此只能逃之夭夭。不过那次不是奶酒而是白酒。

 
    从歌中可知，直到今天，“马湩”仍然是草原民族的佳酿。
    父亲在诗中对“马湩”有三个比喻：甘醴、醍醐、豆汁，一一道来。
 
    “甘醴”，形容甜酒，美酒，“醴”也指泉水。
    “醍醐”，我们都知道“醍醐灌顶”这个词，从佛教而来，形容茅塞顿开，大彻大悟。再一细看，“醍醐”原来是酥油，想不通印度人为什么要把酥酒从头顶浇下来，弄得满头满脸油腻腻黏乎乎多难受。也许印度太热，热昏了头，用凉水浇都不管事，只好用酥油往下浇，才能顿觉凉爽，大彻大悟。
    总之，“甘醴、醍醐”这两个词都是用来形容美味的饮料，但我们仍然不好理解马奶酒的味道，因为我们从来没喝过“甘醴、醍醐”。我估计咱爹自己也没尝过，那不过是诗人惯用的美化罢了。
    只有第三个词“豆汁”最有趣，也最接近那个味道。正如父亲所说：“北京市上所售豆汁，色白味酸，差为相近，初尝者多以恶臭嫌其味而不饮，然习之既久，相率成癖，至有不可一日无此君之慨。”
    父亲是老北京，几十年孤悬塞外，回不了老家，想豆汁都快想疯了。豆汁的味道的确很怪，北京名作家汪曾琪形容：“不爱喝的说是像泔水，酸臭。爱喝的说：别的东西不能有这个味儿——酸香！”

 
    前两年老夫也特意尝了一次，既不是“像泔水，酸臭”，也不是什么“酸香！”既不可怕，也不可爱，略有点儿馊，不过还能忍受。也许因为我的神经太麻木，或者现在的豆汁不够纯正，味道不够“冲”。
    马奶是动物蛋白，豆制品是植物蛋白，发酵变味，竟成了奶酒和豆汁，都是蛋白质变质了的，怪不得味道相近。拿豆汁比马奶酒，倒是比什么“甘醴醍醐”更具科学依据。
 
    父亲最后一句话点到了根子上：“如晋人之于醋，北平人之于豆汁，哈萨克人之于马湩，初无异也。”这三种饮料都是外人喝不惯，味道太怪。而本地人喝不够，久喝成僻。
    从这首诗我有个体会，什么叫“文化”？就是长久习惯形成的怪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