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点儿烹调——春节之前的闲聊
凡不了解老夫者都污蔑我为“书呆子”,似乎除书和画画之外什么都不懂,如果忽然发现我玩玩摄影,聊聊足球,弄点儿音乐,便大惊小怪:“你还会玩吗?”
为证明自己不呆不傻,不但要玩高雅的,也得玩低俗的,干木匠,学裁缝,甚至当“俺屋里做饭的”。当然,说“玩烹调”是附庸风雅,说穿了其实就一个字——馋!

勾起馋虫要怪俺二舅,北京资本家,那年请我上东来顺,人生第一次进名馆,吃大餐,到底资本家见过世面,二舅和舅妈研究半小时,方才点了几道菜,——现在只记得糖醋黄鱼,啊!原来世界上竟有此等好吃的东西!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口舌牙齿了,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满满一桌几乎被我一人扫光!

餐后二舅抱歉:这馆子不行了,现在条件不允许,等以后到家里舅妈亲自给你做。
什么?难道如此名馆大厨还不行?难道舅妈做得还要香?现在什么条件不允许?文革中,资本家不敢在家享受,只能偷偷上饭馆“凑合”。
从此我就算领教了什么叫名菜,日日勾连,夜夜思念。
不久,文革后第一本《大众菜谱》买到手,从此扎起围裙,走上锅台。
照书操作多年,待书皮浸透油渍,菜谱书也已经攒了几十本——川菜、淮扬菜、仿膳菜、谭家菜、面点、西餐,甚至咸菜酱菜腌制法,一应俱全。渐渐领悟“馆子菜”与“家常菜”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动辄需要挂浆过油,粉汁勾芡,后者则几乎用不着这一套,许多家庭妇女转了一辈子锅台,从不知粉面子是干什么用的。
只要学会这一手,立马升级为馆子厨师。不断变换刀工,块、丁、丝、片,则玩出不同名目;不断变换主料配料,红椒、青椒、黑木耳、绿油菜、白蘑菇,则玩出五颜六色,不断变化油温,则玩出滑溜、焦溜不同口感。不断变化芡汁,则又玩出醋溜、糟溜不同味道。
即使不用过油勾芡,也能玩出油爆、酱爆、葱爆、煎、塌、炖、焖各色花活。
把各种变换手法来一个排列组合,就能任意创造出无数不同名目的菜肴,这就有点儿像搭积木,或编程序,就那点儿东西,那几种手法,任意搭配,则变化无穷。

玩烹调一开始是因为馋,而能够继续玩下去,魅力正在于花样翻新的创造。七色油彩能画出无数名画,七种音调能弹出无数名曲,那么酸甜苦辣咸鲜麻七种味道能烹出无数名菜,不也同样叫艺术吗?
不过,中国菜谱全是模糊用语——精盐少许,高汤适量,油温六成,炒至半熟,煨煮入味,味偏酸甜……学厨全靠多年失败摸索,方知“少许”几何,“六成”多烫。光一个“挂浆过油,粉汁勾芡”,习艺多年,仍是时好时糟。好的时候众食客惊呼:外焦里嫩,金红透亮,比馆子菜还漂亮!糟的时候连自己也无法下咽。

怪不得德国爱好者做中国菜,全靠天平、量杯、秒表、温度计,犹如进了实验室。
同事管师傅早年当过八年正规厨师,曾亲自为我表演挂浆过油技法,更体会纸上谈兵远远不够,只有亲眼见师傅操作,方能真正领会书中模糊用语,学到真经。
有年聚餐,每人从家里端来一两样菜,我端来的是最普通的麻婆豆腐和醋溜白菜,管师傅一尝,给予高度评价——已经跟师傅达到同一水平!
虽然玩了多年,小有成绩,有观众听说我照搬菜谱炒菜,仍然讥笑为“书呆子”,这些鸟男女哪里懂得菜谱的威力?
我曾照西洋菜谱做了一道“罗宋汤”,味道果然不同凡响,浓香鲜美,不看菜谱的家庭妇女永远悟不出这味儿来。
虽然我从没见过回族粉汤如何制成,但把“罗宋汤”经验移植过来,制成的粉汤立刻超过我品尝过的所有回民粉汤,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当然,菜谱也不是万能的,有些家常小吃书上反而找不到,连网上也查不全,找着也不实用,那就得靠自己摸索了。
比如想吃母亲烙的葱花饼,看似简单,竟也次次失败,多年不得其法。最后参考点心做法,创造出“油酥法”,用油酥(油和面粉)代替以前的动物油,终于烙出比母亲当年还可口的葱花饼。并手把手教给儿子,儿子方恍然大悟。

时至今日,虽不敢说学厨毕业,起码一般家常小吃都能应付,小馆常见菜点也能拿出二三十样。只是天生手笨,刀工欠佳,尤其拉条子总是拉得如同毛绳般粗大,土豆丝总切得粗细不等,中国菜讲究“色香味形”,形不雅永远也上不了档次。
其实书生们并非全都不屑于上锅台,远有苏东坡首创“东坡肉”,号称苏杭名菜,近有胡适首创“胡适鱼”,跻身王府井大街“安福楼”名菜。
只是这些美食名家们一手玩烹调,一手著文章,雅俗两不误,故能成就经天纬地之大器,留芳百代。而老夫我才拙智短,顾东顾不了西,致使蹉跎一生,功不成,名不就,可叹可悲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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