鳅爷,这个绰号似乎对老人家有些不够尊重,原本想在文字上用“秋爷”似乎更合适,但总觉得“秋爷”是文乎了一点,但却少了几分感觉。还是写“鳅爷”更有味道一些。
鳅爷是真正的老人家,与我的爷爷年岁差不多大。他是我们的同村人,姓陈。我们村就两个姓氏,汪姓与陈姓。两个姓氏之间姻亲关系很多,且很复杂,辈分都乱得理不清了,所以按各亲各叫的做法。当然,我并不知道应该用什么亲戚的称谓称呼鳅爷。只是鳅爷与我爷爷的关系非常好。我小时候经常能够吃他送给爷爷的泥鳅。
据说,鳅爷捉泥鳅是高手。无论是田里、沟里,还是塘里、河里,他都能够捉到泥鳅,而且还能够一抓一个准,很少空手回的。包括干了的稻田,他也能够知道哪一片泥土下面泥鳅多。小时候,经常看到鳅爷背个鱼篓子,手里拿着一个小兜网,我们老家叫“捞召”,赤着双脚,裤脚高高地卷起向田野里走去。那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双手有力地甩动着,背篓随着他的走动也晃来晃去。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不高兴的样子,总是笑嘻嘻的,看到我们小孩子,也会扬一扬手里的“捞召”,像是告诉我们他去捉泥鳅了。我偶尔也会跟着一起去看他怎么捉泥鳅。其实,在我眼中,他也没有那么神奇。他经常是在半干的水田里,看到上游的田埂下某个稍有积水的地方,双手下去把淤泥给捧出来,几次捧过后,就会捧出泥鳅来,有时候几条,有时候很多,有时候随着他越扒越深,泥鳅就越来越多。有时候,是在一些水流将断未断的水沟里,在某段把上游做成一个小坝,不让水流下来,于是在小水坝的下方开始作业,于是就会有不错的收获。有时候,在湿软的水田里,找到某个地方,用锹挖几下,就会在泥土里有泥鳅出现,往往泥鳅被捉出来,还留下一个个湿滑的孔洞。当然,最难的可能是在河塘里,这个时候就会用到抄网,但学问在抄网的地点选择,我是不明白是什么道理,但他却经常一网下去,就会有不少收获,看到那里网里的泥鳅不断扭动的身躯,他脸上有一种丰收的得意……
他时而会送一些泥鳅给爷爷。爷爷总是把泥鳅腌起来,然后晒干。在吃的时候,把晒干的泥鳅放在一个陶碗里,再添加一些佐料放在锅里蒸。这种陶碗,在我们老家叫“洋锅”,是专门用来蒸菜用的。当蒸熟了之后,端出锅来,可香啦。而我最喜欢吃的不是泥鳅,而是吃完泥鳅后剩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佐料,比泥鳅还香。就着这些,我可以“扛”两碗饭。这个“扛”字,是故乡的方言,也是“吃”的意思。但相对于“吃”来说,这个字更侧重于表达“能吃”、“饭量大”、“吃得痛快”的意思。我蹭了很多次鳅爷送给爷爷的泥鳅,所以对鳅爷有着非常好的印象。我也经常会有疑问,既然鳅爷这么会捉泥鳅,那他完全可以通过捉泥鳅来赚钱。可是爷爷跟我说,鳅爷可不会以捉泥鳅来支撑生活,因为泥鳅是有限的,事不能做过,我认为用书面语言说就是“过犹不及”的意思。没想到鳅爷还有这样一种朴素的思想,有点哲学的味道。难怪我看到他凡是小泥鳅都会放了,原来在鳅爷的眼中,泥鳅是生命,不可尽捉,适可而止。一个普通的农民拥有这种“知止”的思想,是很多贪得无厌的所谓“贵族”们难以做到的。
我一直以为,鳅爷之所以绰号叫“鳅爷”,是因为他很会捉泥鳅。后来,我们作为库区移民离开原本的故土,鳅爷还在原址,没有动。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有消息传来说鳅爷去世了。这个时候,爷爷也离开我们好几年了。父亲在说起鳅爷的时候,突然跟我提起鳅爷绰号的由来。原来鳅爷获得这个绰号,根本就与他会捉泥鳅无关。而是与他三次相同的经历有关。在解放前,抓壮丁是常有的事,鳅爷兄弟多,按照“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原则,鳅爷就这样被作为壮丁送到了国民党的部队。但他内心根本就不想在部队里,于是偷偷地跑回来了。回来后,也不敢回到村里,先是在全椒县那边打短工混日子,等家乡的风声过去了,又回到村里。那时候,还有一种情况叫“买壮丁”,就是一些有钱人家子弟不愿意去当兵,就花钱让穷人家的子弟代为去当壮丁。鳅爷又被买壮丁了,前后两次,最后都跑回来了。三次被当壮丁送到部队,三次都能够跑回来,还不会被保里、乡里处罚,这样的人真少见。人们说他像泥鳅一样滑溜,难以抓住,所以送他个绰号叫“鳅爷”。
我并不知道他是如何从部队里逃回来的,但我想一定是吃了很多苦。身上既没有钱,也不敢走大路,更不敢白天走,害怕被抓回去。我的二爷爷就是这样逃回来的,可是二爷爷早早就去世了。而鳅爷三次逃了回来,还活得很快乐,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对于人们送他“鳅爷”的绰号,他也乐于接受。我甚至认为,他很会捉泥鳅,可能是因为他被叫作“鳅爷”之后才拥有的特殊技能。当然,这个已经无从考证,而且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鳅爷作为一个最基层的百姓,却拥有着乐观的人生态度,甚至活出了一种哲学的味道,这殊为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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