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上午八点,夏子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地敲响了华侨饭店204房间的门。这就是那位回大陆探亲女士的客房,她是昨夜十点钟到的。
   
门开了,一位看上去顶多有四十六、七岁的妇人出现在门旁。
   
她穿着银灰色羊毛外套,一头乌发很别致地盘在脑后,白皙,略有些松弛的脸庞上,有一双微微凹进去的眼睛。那双眼睛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里面藏着那么多凄楚,那么多遥远的回忆,当然了,还有那么多善意。这位端庄、娴雅的老妇人,年轻时一定是位风姿绰约、楚楚动人的美女。
夏子一时呆住了,这那里是一位年逾六旬的老人呵,是不是自己走错了房间?夏子愣住了,那位老妇人也愣住了,那眼神里一下子流露出那么多迷惘和惊愕。
两人足足对视了一分钟,还是夏子首先打破了沉默。“对不起,打扰您了,我找台湾来大陆探亲的华文珏女士。”“噢,我就是……小姐您是……?”又使夏子吃惊的是这位台湾来的女士竟说着一口东北普通话。“我是华侨旅行社派来陪您观光的。”夏子一面说着一面又不由自主的惊叹海外美容术的高超。“您就是那位开的士的夏小姐?哟,您长得可真漂亮。”老妇人一面说着一面拉着夏子的手来到了房间里。“夏小姐,我看到您使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位我年轻时候的小姐妹。”老妇人一下子陷入沉思,过了片刻,老妇人又从沉思中醒过来。“看我扯远了,您的情况贵社的秦先生都给我介绍了,我很满意,这几天就麻烦您了。”老妇人微笑着点头向夏子致意。 
“您不必客气,照顾不周之处请您多加包涵。”夏子对这位华文珏女士印象很好,她朦朦胧胧的感觉到,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位华女士。
 华文珏女士从水果盘里挑了个红红的大苹果,用水果刀异常熟练地旋转了几圈,然后一提苹果把,果皮像变魔术般地脱落了。夏子又是一愣,她母亲也是这样削苹果,削下的果皮薄且不断。华女士把苹果递到发愣中的夏子手上:“吃个苹果吧,在台湾是吃不到这么好的苹果的,又脆又甜。”
  
“这是国光苹果。”夏子接过苹果,在华女士温和的目光注视下,她轻轻咬了一口,甜甜地一笑:“我最爱吃这种苹果。”华女士望着孩子般的夏子也笑了。
“您今天打算到什么地方?”
   
华女士转过身去,望着窗外湛蓝的四月晴空半晌不语。夏子没有多问,目光也转向了窗外。四月的晴空里,一队大雁排成一字掠过天空,消失在天际尽头。沉默了许久华女士才迟缓地说:“先到道外正阳大街一带转转吧……”“道外正阳大街?”夏子有些吃惊,“您是不是记错了道外没有这条街道哇?”夏子迷惑地看着华女士,她开这年出租车,几乎把哈尔滨的大街小巷都转遍矿,根本没有这条街道,她自己就是一张活地图。“如果真没有这条街道就好了……不会错。”华女士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那么黯然,声调那么悒郁。夏子有些不知所措了:“那么桃花巷还有吧?”悒郁的语调又沉重了许多。夏子轻轻点了点头。“那就先去桃花巷吧,到了那里我再告诉你。”  
   
华女士站起身来朝外走去,那沉重的面庞又罩上了一层忧伤的阴云。
   
夏子领着华女士上了轿车,车子顺着红军街的坡路缓缓而下。
   
华女士望着马路两边的俄罗斯建筑群惊喜地问道:“这是车站街吧,?”
   
“不,这里是红军街。”
   
“………”
    
车子从哈尔滨站前掠过,华女士感慨道:“变化真大,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广场上那个塔以前是没有的,候车室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是苏军烈士纪念塔。华女士,您老家以前是在哈尔滨住吗?”
   
华女士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车窗外的建筑群。夏子以为她没有听到,又问了一遍。华女士仍然像是没有听到,过了好久才沉郁地回答了一个“不”字。
   
车子转向一曼街,华女士缓缓问道:这条街还叫小街吗?”“不,叫一曼街。”
  
“噢,前面那幢楼还是老样子,那里以前是伪满警察厅。”她指着现今烈士馆的大楼感叹道:“那时候老百姓从这路过都绕着走。这大柱子下站着一排凶神恶煞般的日本宪兵。”
   
“您年轻时,一定是在哈尔滨生活过一段时间,不然怎么这么熟悉?”夏子禁不住好奇地问。
   
华女士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夏子不由回头望了华女士一眼,只见她的脸上罩上了一层莫名其妙的惆怅的阴云,夏子不由得为自己的唐突吐了一下舌头,决定不再多嘴了。
   
车子开到了景阳街,华女士又开口问道:“这是许公路吧?怎么看不见许公碑和许公花园?” 
   
“现在叫景阳街,许公碑和许公花园都在“文革”期间毁掉了。”
   
 当车子拐入承德街时,华女士颇有兴致地问:“你知道这条街最初的名字吗?”
    
夏子摇了摇头。
   
“国境街。”
   
“国境街?!”
   
“是啊,原来这条街是与俄人租界相邻的地界线。道东是华人区,道西侧是俄国人管辖区,所以叫国境街。”
   
夏子只知道从前的上海,天津曾有过外国人的租界,对哈尔滨也有外国人租界,她还是头一回听说呢。
   
尽管哈尔滨是座年轻的城市,它的历史只不过有九十余年,但是她也和中国其他的大城市一样,也有着一部耻辱的,血泪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历史,哈尔滨的存在,是沙俄侵华的历史见证。
   
哈尔滨这座城市的诞生,是与俄国人修建中东铁路分不开的。
   
中日甲午战争结束后,帝俄以帮我索还辽东半岛而傲然居功。时值新沙皇尼古拉第二举行加冕大典。俄国大使喀希尼劝清朝政府派李鸿章为特使前往祝贺,以示两国睦邻友好。清朝小朝廷欣然从命。李鸿章到达俄国后,一方面受俄国人的威逼,一方面想:“以夷制夷”;以雪《马关条约》之大耻,于是与俄国人秘密订立了二十一条,即不平等的《中俄密约》使俄国人攫取了在东北修筑中东铁路和开设银行的特权。光绪皇帝在条约上签字时气急败坏地说:“把祖宗发祥之地也卖给人家了。”义和团的洪流席卷全国后,帝俄又以保护中东铁路为名,在铁路沿线驻扎了大量军队,并设置了警察机构。
   
在一八九四年以前,也就是帝俄修筑中东铁路以前,哈尔滨还是一片荒凉的草甸子。草甸子上分布着十几个稀稀落落的村庄。这十几个村庄里居住着大约一万三千多满族人。沿着松花江的这些村屯里大多住着渔户,所以满族人把这一代叫哈尔滨,也就是满语晒网场的意思。
   
由于清朝皇族对于东三省向以“王气所钟”,不允许汉族人前往。所以沃野千里,荒弃甚多。日俄战争以后,清朝政府允许汉民前往定居。约一八九六年间,沙俄胁迫清朝小朝廷划地若干,以备修筑车站。清政府不敢不允,割地五百万平方尺,为俄国人的租界。俄国人开始在道里高谊街、中央大街以及南岗一带大兴土木,建房舍,开街市。一些投机者也争相购买地皮。于是道里一带人烟渐渐稠密起来,已初具街市的规模,称之为头埠区。
   
那时候,今天道外太古街有一付姓的小店,专卖些日用杂货,以供来往渔民。所以这一代称之为付家店,以后这一带规模大了,人口也多了,当地政府觉得店字意义狭窄,故改为付家甸,逐渐成为哈尔滨一大居民区。今太古街一带,尚存有几间青砖鸳鸯瓦的小平房,那便是道外区最老的房子——付家店旧址。
   
中东铁路在哈尔滨的火车站最初设在香坊,今天仍然有些老人把香坊火车站称之为老站。后来,由于沙俄的一些达官贵人多住在繁华的头埠区,距火车站太远,甚感不便。于是又在靠着头埠区的秦家岗,也就是今天的南岗修建了哈尔滨总车站。建总站时,这里只有几间茅舍,其中有一家姓秦的最早来此居住,故将此处称之为秦家岗。因为它的开发晚于道里,而且地处道里南面,所以道里的人都称之为南岗,渐渐地把秦家岗的名字遗忘了。
   
到俄国十月革命前夕,哈尔滨已初具城市规模了。俄国的一位公爵游览哈尔滨时,看到一幢幢俄式建筑便惊叹道:“这简直是东方的圣彼得堡。”以后,法国人又把哈尔滨称之为“东方的小巴黎”。当时的哈尔滨行政区域可分为俄人租界区和滨江县两部分。俄人租界区包括道里、南岗、香坊,约占哈尔滨整个面积的七分之六,滨江县只管辖道外一带。那时候,华人如果要在租界内建房,不仅需要得到俄国人批准,而且还要交地基钱。民国二年,道里、道外,南岗三区交界处,也就是今天的八区,尚无人烟。在日俄战争期间,俄国骑兵曾在这里设粮台。所以都叫这为粮台。沙俄在哈尔滨的代理人,见道里和道外已经人口密集,便将八区划为街基,按号拍卖。每沙绳(俄国丈量单位)售价二百大洋。我国商民争先购买,俄人仅此一项便掠获大批巨款。
   
在俄国人的租界内,行政、治安等均由俄国人管辖。有一次,滨江县的巡捕追捕一名小偷,追到国境街,小偷跑过街道后便不跑了,回头朝滨江县的巡警做鬼脸,然后掏出家伙一面撒尿一面慢慢走掉。巡警与小偷近在咫尺,却因隔着一条“国界”,却奈何不得他,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小偷从容地消失在街对面。可见,那时候我国的主权在哈尔滨竟丧失到如此程度。
   
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后,便将在哈尔滨的租界归还给我国。军阀张作霖将俄国人租界区改为东省特别区,直属于东三省最高当局。国境街改为承德街。
   
这条街的易名,足可以作为哈尔滨历史的一个诠释。   
   
几十年过去了,大自然的变化是微乎其微的,可是,人类的双手,却使都市里的都改变了,而且变得面目全非。
   
华女士望着车窗外一座座冲天楼宇,感叹着沧海桑田,变迁无定。 
插图:
题图为哈尔滨老火车站。
文中插图为伪满时期的警察署,赵一曼曾在这里受严刑拷打。如今是烈士馆。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