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那年的夏天，镇小的音乐老师死了。

    音乐老师是个美丽的女孩。长大了在书里看到“不可逼视”这四个字，立即想起小时候在街上见到音乐老师的感觉。真是不敢看，恍惚会刺痛你的眼睛：皮肤是极其白净光滑的，眼睛大而有神；上身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衬衣，但腰身做了一些改动，显示出凹凸有致的身材；脚上是半跟的扭襻缎面女式鞋，套着那个时候不多见的上海丝光袜，隐隐约约能看见精致的脚踝。

    人对美的热爱真是与生俱来的。我们镇上的孩子不敢正面看音乐老师，但总是跟在她后面走。老师是个脾气极好的人，我们总是从学校一直跟到她家，然后才各自回家。

    老师长得漂亮，还有一副堪比画眉的嗓子，歌唱得极好。踩着脚踏风琴能把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得深情周至，完全不像革命歌曲。音乐课不仅是学生们的最大快乐，就是挑柴上街的乡下农民也喜欢把柴捆靠在学校的围墙外，蹲在石阶上，卷上一支喇叭筒，眯着眼睛静静地听上十几分钟。

    然而，她死了。

    据她妈妈说，她之要死，是早有前兆的。家里也一直看得很死，但还是死了。

    有人看见她跳进了镇西北的赵公塘。赵公塘也不过方圆二十多亩的水面，但就是打捞不着。后来听老人讲：赵公塘是口古塘，是明朝时候一位姓赵的员外组织人挖的，塘中央有一个金井直通汨罗江，或许尸体被吸到金井里去了。无奈，老师的哥哥跪下来给镇上水性最好的金箩爹磕头。金箩爹皱眉想了一会说：你打半斤谷酒来吧。金箩爹半斤谷酒下肚，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不见上来。。。。。。突然，一蓬黑发出现在塘中央，接着金箩爹的脑壳冒出来。金箩爹托着老师的身体慢慢游到岸边，塘边黑压压的人群爆出一片压抑的哭声。老师的妈妈哭着给金箩爹磕头，要给他钱。金箩爹嘴唇发乌，抖动着身体摆摆手，接过别人递过来的衣服从人群挤出去了。

    老师的哥哥抱着老师的身体从长街走过，老师长长的黑发几乎垂到麻石街面，滴滴答答流着水。老师面颜如生，只是白得瘆人。

    我和一群同学茫然地跟在后面，脑子一片空白，隐隐约约听见街边的声音：

    “几标致的后生妹子哟，书又教得好，歌又唱得好，何事要寻死撒！“

    “听见讲是对河的公社书记外号骚鸡公的造的孽呢！“

      ”死堂客！不晓得莫乱讲！你不怕把你捉起来斗争啊？”

    “只怕芦箭河的跃进伢子还不晓得吧？”

    “就是晓得又冒得围解撒，新疆隔湖南路远三千的，部队里又未必放他回来！”

    第二年在新疆当兵的跃进哥回家探亲。回来后在她的坟头坐了一下午，叨叨咕咕地自言自语，讲了又哭，哭了又讲，末了在她坟头烧了一套《红楼梦》。据说他们是相互传阅禁书《红楼梦》开始的。。。。。

    去年清明，我回家扫墓。从父亲的坟山往下走，大哥点燃一根烟：”明剑，还记得傅老师吧？“

    ”傅老师？哪个傅老师？“

    ”傅野苹老师啊！“

    ”啊！当然记得。何解？“

    ”她的坟就在前面。”

    ”看看去！给她郎家烧点纸“

   好不容易在乱草丛中找到了傅老师小小的坟头。简陋的水泥墓碑上刻着：爱妻傅野苹之墓，夫胡跃进立。

    ”听讲跃进哥在上海那边发了大财呢，只是从不回来。发大水那年把他老娘接到上海去，都是他老弟开车先把老娘送到长沙的。“

    ”唉！夜边呷点酒？“

    ”呷点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