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戏剧学院老楼
美丽园是美丽的。
逛上海,一般绕不开南京路或延安路,设若你从外滩由东往西,美丽园,便如恋人一般,在路的尽头,等你。
美丽园有很多的花草和幽静,还有上海文艺会堂,以及上海戏剧学院。
1985年,我在美丽园求学,美丽园,有难得的美丽。
这里曾经是法租界,房子以及篱笆都异国得很。我来自湖南,我那时热衷于写乡土诗,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梦着诗。
每天黄昏,我沿着篱笆墙,梦湘江的深浅与爱情的冷暖,梦得绿肥红瘦,美丽而忧伤。
一日,湖南诗友李跃清来信,嘱我为他办的《新星》文学不时写些聊诗文字,我想,能给湖南的诗友报告一点上海诗坛的消息,这不但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也是一次梦游的机会。
我想,在上海读书,我之所以很够比其他同学更快地有了较广泛的社交,诗是另一条篱笆小径。首先,这得益于我有一位参加过第二届“青春诗会”、复旦诗社首任社长的表兄:著名青年诗人许德民兄,其次,我来上海之前,由于主持过长沙诗歌书屋,与上海许多重要的诗人,有过书信和业务上的联络,之前,我也在《萌芽》等刊发表过习作。
那是一个属于诗歌的年代,诗歌,是青春的通行证。
所以,我虽然写着湖南的"新乡土诗",却并不妨碍我与上海的诗友们一见如故。
我到上海的第二天,德民兄就把电话打到了上戏的传达室,并带我去了文艺会堂内的《萌芽》编辑部,见了宁宇、赵丽宏等知名的诗人与编辑。当年的《萌芽》,是青年文学的领军刊物。编辑部设在一座有些历史面貌的红砖小楼,从楼梯间攀上去,楼梯的一边依次码着的,竟全是一邮包一邮包未及拆封的稿件。那时候,发表一篇作品,大概不会比今天中个彩票更容易。
宁宇老师请我们去楼下喝咖啡,那时候,我好像还没有正经在咖啡吧里喝过咖啡,搞得我好像身处于电影镜头中一般。宁宇老师却很现实,谈及上海的诗歌创作,谈及许多诗歌活动的阻碍与多磨,他似乎更加称道湖南的诗歌氛围,他说:你看你看,你都主持搞过湖南的“潇湘诗会”和“诗歌书屋”,很有影响的事情,不是说搞就搞成了吗?
你说:上海为什么不能呢?
我当然回答不出这么大一个问题,湖南人待客喝茶,喝酒,上海人喝咖啡,这算不算问题的一个方面呢。
从咖啡吧出来,德民兄带我到静安寺旁边喝啤酒,吃三黄鸡,这是先前在电话里就说好的节目。所谓三黄鸡,就是嘴黄、脚黄、皮黄的一种雏鸡,斩成小块,过开水,白生生端上来,醮着作料吃,图一个原汁原味,上海人爱好这一款菜式。
上海人也实在,说吃三黄鸡,就是吃三黄鸡,没有配菜。而我,总试图再来一二份重口味的热菜,看看德民兄,德民兄谈兴正隆,于是,大杯喝啤酒,谈诗。
而那时候,餐饮业不发达,大多是国营店,静安寺地处闹市,人流如潮,我们占着个桌子喝酒聊诗,就难免引发等位的食客的白眼,这种感觉并不诗意,不象在长沙,街边找个臭豆腐摊,天南海北,月落星稀。
之后,我们便很少喝酒,而是常去一些民间诗歌沙龙,很文学的样子。
记得有一个星期天文学沙龙,设在北京西路1065号延中文化中心内。每到周日,便有来自各式屋檐下的文学青年,与有些名气的作家、诗人对话。我记得,湖南的韩少功、残雪也去过,有一次,是残雪的主讲,很多人慕名而来,爆满,不让我进,我说,我认识残雪呀,他们说,认识她的人多了,我说,我是她的朋友呵,他们说,好吧,那也是我们的朋友了。于是带我见到了久违的残雪。
这个文学沙龙还编印了一本叫《座谈文学》的内刊,在当时,这是很有政治风险的行为,后来,我认识了几个编刊的人,他们说,的确有几次,他们都被有关部门找去问过话。但是,后来,他们的事迹上了《新民晚报》,作了正面的报道。
这就是时代的进步。
上海人多,诗人自然多,民办刊物此起彼伏,能找到的,我都找来看过,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前卫。
如何前卫,我说不清,因为实际上我大都看不懂。
上海青年诗人,似乎大多更热衷于理论探索,奇怪的是,他们的主张,我虽然听得明明白白,也有很多让我信服的道理,但问题是,你如果按照他们的某个主张去展开创作,那么,第二天,他们又将有了另外的一个主张,而且似乎更具真理性。
他们对我说:你这样写,过时了过时了啊,这样写,怎么行?!
我说:这是按你前些天说的意思写的呵。
他们说:是啊是啊,前些天的事,现在怎么还行,过时了过时了。
大上海,是时尚的风向标,也是文艺思潮的风向标,他们有太多的梦,他们试图在为每一种梦,寻找一个主义注解。这是湖南诗友们望尘莫及,难以理解的。
湖南地处中原腹地,任何外来的主义和主张,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要经沿海或文化中心城市传递进去,而这个传递的过程,便已经悄悄嫁接了地域的特色。这也许正是湖南能出一大批接地气的作家和作品的前提,不过,湖南能出一个前卫有残雪,这是始料未及的。
这样一来,我也干脆两耳不闻外滩事,一心专做乡土诗,咖啡和酒,混搭着喝。
一夜,上海一些校园诗人搞活动,包了一艘游轮,在黄埔江上搞诗歌朗诵会,请了不少话剧、影视艺术家和钢琴家捧场,我学过表演,又在上海戏剧学院读书,我的诗由自己朗诵,音乐响起,我靠着栏杆上,注视浦江,心想洞庭,朗诵了一年以后,发表在丁玲主编的《中国》创刊号上的组诗:《帆,落在黄昏里》。
朗诵完毕,我听到了风声、掌声,叫好声,这使我感动和自信。我看到了黄埔江中的小船上,有船工向我招手的身影。
但让我必须敬佩的是,上海的诗友们,有着坚强的艺术愿景,他们以理作诗,以诚待诗,不玩不戏。这是湖南诗友们有所欠缺之处呢。
我想,如果把湖南的刘犁、刘波、郭辉、赵坤、谢午恒、彭国梁、陈惠芳、江堤、龚鹏飞、沈国清等等成诗友们拢到上海来,在这里搞一个“湘军诗社”,三年以后,这个诗社还能否生存得下去不呢?
当湖南的诗友们热衷于建立新乡土诗流派的时候,许德民们正试图用数学中的模糊理论来说明朦胧诗的合理性。
这都是关于诗的梦想。
但是,任何的一个梦想的起飞,首先都需要一个生长翅膀的摇篮,这个摇篮,就是一方水土,就是你的心灵的家园。
美丽园不是我的一方水土,但她却曾是我心灵的驿站。
美丽园,是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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