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归鸟
“要驻足于细枝末节,驻足于开端的偶然性,要专注于它们微不足道的邪恶,经倾心于观看它们在面具打碎后以另一副面目的涌现;决不羞于到它们所在之处去寻找它们;通过‘挖掘卑微——基础’,使它们有机会从迷宫中走出,那儿并没有什么真理将它们置于卵翼之下”——福柯
因此这种意义上的先锋派文本是孽子。这个孽子手舞足蹈,浑身散发着羊水的骚膻味,他狂野不驯地从作者文思子宫中爬出来,有时候是作者“流产”出来的。孽子的哭声中有作者灵魂被欺凌后的呻吟的回响,孽子的笑声充满了对权力与世俗的嘲弄和鄙夷,孽子挥舞踢腾的小手小脚昭示着作者心灵挣扎与解放,它寄托了作者的恶同时也在暗示着善,也许他初出世,除了作者本人,没多少人会对这个充满另类生机的小东西投以善意与理解的目光。而又能如何否定文学孽子的存在?他的哭声、笑声、踢抓、浑身污秽是人性的原始形态,不承认它便是对人本的否定与回避,谁都有权选择不去收养这个弃婴,但那团肉的有力哭叫声却是无论如何捂住耳朵都会听到的。如果问:文学孽子的生命力有多久呢?它诞生后被置于大庭广众下,会不会被群众用乱石砸死或被溺死呢?按传统眼光看这个孽子,孽子的血统绝非纯正,他直观上有些像卡莫西多,他不像作者跟社会、思想的“阿波罗”婚配所生,简直是跟“莫名怪物”滥交娩下的。
如果这个孽子的音容动作充满了对政治负面的挖苦、充满了对肉体与自我的关注、充满了对伪道德禁锢的决裂意志,充满了对隐秘心灵的苦恼与哀伤和欲望的展示与倾斥,那么读者就不应小看了此孽子的生命力,对这孽子进行“驱赶”、“分尸”、“监禁”、“窒息”、“辗碎”最终只能是徒劳,未来的荆冠会因为磨难提前戴到孽子的头上。孽子不在乎社会意识型态的炎凉,全天候活动,他像个丑陋的精灵,深入人生、社会、内心的底层捉来各种泥浆滴哒,奇型怪状的虫豸把玩,并抛到路人身上,同时用他特有的语言向人们炫耀他在人文领域底层搜捕的结果,当人们惊叫,骇怕,躲避时,孽子笑了。孽子像个自残的文字信徒,他不去刻意给自己的文字减肥塑身,本着单一的美学原则营造古典精神氛围,相反他挥刀自戮,在文字的自残自虐的快感中获得满足与解放,他粗野的骂着笑着哭着叹着吼着向读者展示剥开的皮肤下面的骨骼和内脏,在读者目瞪口呆时,孽子悄悄遁走,更确切地说他没走,是变成幽灵潜入读者的隐秘梦境。
孽子用野性、暴戾、否定、嘲弄、讽刺、肉欲、反抗、零乱……对正统文学提出直接或间接的挑战,他那根生与俱来的“毒刺”有意无意地扎向传统的肛门,文化裹脚布、遮羞布、压顶的政治顽石在他的攻击下,于作品中通通粉碎。否定肉体的空洞的崇高壮美的社会理念、高压环境、语言的禁忌、皆在其摈弃之列;孽子拒绝为文字的整体感与协调感捐躯,他要驾驭文字,强奸文字,号令文字,虐待文字,他无所忌惮地暴露畸型肢体并一瘸一拐地走在文学荒野中,送给他一副拐杖者被粗暴地推开了。孽子宁可作唐诘诃德也不作巴农日的绵羊,他跟现实搏斗,也跟心灵的灰色迷雾搏斗,不管前方是城堡还是风车;他会把妓女当成安琪儿,把温爱与浓情植于赤裸裸的肉欲中进行追忆与忏悔;他承认卑俗与欲望和琐碎并复述卑俗、欲望、琐碎,独行不羁地去还原内心与现实的隐秘,他说着粗俗卑劣的底层话语,盯着思想与情感发霉发臭之处,用一种犬儒式的狂野过一种僭越的或者说是“拾荒”的文学生活,当别人以“权威”的面目出现在这条“野狗”的视野中,掂着道德批判的棍子对它大声咆哮,围观者会发现:被惹火了的“野狗”的吠叫,反而更有人味。
孽子的出现,加速了文学木乃伊的腐朽。在老朽的文化金字塔中,在传统文学体系繁殖能力、行走能力、开拓的元气耗尽、消失时,在新的文学规则与信仰未建立时,孽子便应运而生。孽子的嘴唇不凑近文学木乃伊干瘪发臭的乳房,更不想变成香料为木乃伊防腐。对木乃伊华美的灵枢,他跟本没有跳进去当成安乐窝的意思,他会有意无意地对木乃伊狠踹几脚,或干脆拆了它的尸骸,抛出棺木。在腐尸身旁,孽子不理会四周影影绰绰的幽灵,他哭着,笑着,踢腾着,他审视完腐臭与死亡,他对金字塔的体系镇压厌倦了,他左冲右突,顺着错综复杂的墓穴道路行走,碰了不少壁之后终找到出路,他跳出文学金字塔,对着金字塔崇高壮大的堆砌仰天狂笑,笑完抹泪便走,或狂奔,或跳跃,或缓步,或爬行……他身后留下一串串零乱疯癫的足迹,那足迹更确切地说不是足迹,而是他欲望、反抗、哭诉、鄙视、背离、厌恶的灵魂的记录。而最后他能像摩西一样,走出“文学埃及”到达福祉么?
也许能,也许不能。走出去了,他便伟大,没走出去,他只能在沙漠里留下一副枯骨。这足迹与枯骨给读者内心烙下正反二个印像:1、这是文本解放的例证,文学自由精神的启示,是独立文学人格的表现;2、这是思想情感放纵的结果、是白痴化文字的代言,是堕落文艺的证据;但无论如何,那孽子是个先驱,他的印痕会像黑夜中刺耳的鸱鸟叫声般呼唤文学另一个时代的曙光。许多自诩“先锋派”的“先锋派文本”,其实根本不配作“文学孽子”,它们顶多只是先锋文学撒娇者与卖淫者,它们本着追时尚趋近“现代”与“后现代”,怀着“鸡”与“鸭”的文学心理跟所谓“现代”与“后现代”的交媾,从他们的文字中随处可见标新立异,多如牛毛的小聪明,扑朔迷离的文字游戏,对浅肤轻薄的欲望的表述,对社会表层的蜻蜓点水化触动,对空洞无聊的话语的热恋;他们跟在卡夫卡、博尔赫斯、乔伊斯、普鲁斯特、加缪、尤奈库斯、福克纳……等人的屁股后面郸邯学步,有时候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下像变形虫那样扭曲着,在一种萎靡不振的自恋的基础上“欲说还休”、“犹抱琵琶半遮面”,拒绝向观者倾斥内心的真实经验与饱受压抑的狂暴本能,拒绝剥出内心的真实印象与感觉,将它们安置在文本中,只是像断了线的儡偶一样在读者面前跳着不伦不类的“现代文字舞蹈”,在它们的文字中休想找到灵魂的迷茫与嚎叫,断裂的意志,沉重的忏悔,在道德政治伦理下可悲地挣扎的欲望,被禁忌的私人语境,该炮火连天批判的靶子,该对之怒吼的目标……总之,一切人性中深层次的东西在先锋文学撒娇与卖淫的作品中,极为鲜见,伪孽子作品中惟有一只喝醉酒的大蜘蛛在织着畸型的思维之网,并梦想用这张破网网罗一大群拥趸并标榜那个根本不存在的“自我”。
孽子之所以是孽子,是因为他们有向权威与规范挑战的意志,有暴露本能还原本能的勇气,有在离散化的私人语境尽量凸现“自我”信心,有本着“真实的内心”进行创作的理念,有把身体置于合理的人文地域的执著,他们不会像伪孽子那样回避政治对身体对感情的压力,掩示灵魂与肉体的私秘,他们让欲望呐喊,让思想说话,并使呐喊与话语指向隐秘的内心,指向身体与自我,在伪文学孽子纷纷拥抱空洞的技巧与贫弱的感觉,背离关注内心与欲望,无所反抗,无所辩护时,津津乐道浅肤的性享乐时,真正的文学孽子正在完成一个回归:向“自我”与“身体”、隐秘与黑暗回归!这是个了不起的循环,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个复归为文学新远景奠定了个抗争、摆脱文字依赖性、诚实与勇气、理念与性格的序曲。相反的是伪文学孽子绝不会真正当文学突击队员,向文本的蛮荒地带挺进,他们会像水蛭一样附在洋文化、浅肤的技巧表现、无聊的精神迷宫的构建的粉嫩的大腿上,吸吮着,叮咬着,可笑地膨胀着,要它们像真正的孽子那样离开墓地,英勇地迈进文化沙漠欲冲出埃及?休想!伪孽子在文字方面缺少真正孽子应有的素质,读者完全可以认为他们的作品内容九成以上是文字谎言的结果。伪孽子构建其精神氛围时,营造其文字意境时,会处心积虑地要证明它们的粗笨的谎言是真正的先锋文艺,但是谁要剥下伪孽子的画皮,从它们的文字中萃取勇气、反抗精神、悲痛、诚实、执著、真实地展示呼号的欲望、为欲望的辩护之辞、仰天狂笑舍我其谁的镜像,他会看到手中捧着的是轻飘飘的珠网与毫无价值的黄沙……伪文本孽子在他的心灵沙模里制造海市蜃楼,投入伪孽子作品中的读者只能迷惑仿惶到死!读者要是从伪孽子作中读出与内心强烈共鸣,直抵灵魂深处的字句是困难的,伪孽子既不试图打破、树立某种价值观也不渴望冲破什么禁忌刺入什么深沉的层面,批判精神,叛逆性格,有价值的黑色幽默,诚实话语被伪孽子抽空了。对真正的孽子要喝彩,对伪孽子要进行批判——肥皂泡与海市蜃楼总不会长久存在,批判狂风将是伪孽子的未日的决定者。
对真正的孽子们来说,他们“没有统一的行动纲领,也没有统一的思想准则,他们之间的唯一共同之处就是反对所处的时代,反对现有的文学规则,然后他们创造自己的时代,制定自己的文学规则(余华语)”。因孽子们将文学目光更多的投向身体,投向下面,投向野蛮、纷乱、衰落和底层,这使孽子们身上有种悲剧精神——因此他们现有文学规范进行的反对,是一种富于酒神精神的冲撞,结局必然是新的文学规范诞生,旧的文学规范作古,在破与立之间,孽子们将大批倒下,用他那身叛逆的血肉肥沃文学荒原,直到新的文学“生态顶极群落”出现。向孽子致敬,向真正的另类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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