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扬言要散在拉萨，那我就根本无需再找任何理由。

我，

要，

回，

楚布寺。

只要在拉萨有超过两天的时间，我就想回那里。

总觉得上一次去的时候，时间太短，走得太慌张。

车是在北京就找好的，我没砍价。

路烂啊，你知道的。对方电话里说。

那条路的颠簸艰苦，以及当年遇到的那位老人感叹“晚走一年，路就修到门口了”时的难掩的落寞，仍清晰无比的印在我的记忆中。

晴空万里。车一驶上青藏线，我就不由得高兴起来。

这种兴奋让我有点儿内疚——我对楚布寺，有太多私人的情感在其中，回去对我来说不是选择题，而是只要可能就会做的事。

可如果仅从旅游者的角度来看，这座寺院的金碧辉煌和珠光宝气远不如昨天我们去过的任何一座，而一般人又有谁会对宗教的传承和噶玛巴的事迹有那么大的热情和兴趣呢？

尤其，后面还有三十多公里超级烂的山路要走。

想到这儿，我甚至不由得回头看了看一上车就蜷在后排正半寐着的娜娜。

小桥到了，比我预期的要快好多！

是路好走了？还是因为熟悉而感觉近了？

桥头和河面上依旧缠满了经幡，有些甚至跨过国道挂到了对面的山崖上，路牌上的字被挡得难以辨认。

左转，乃琼寺和楚布寺，直行羊八井。

我们还去不去纳木措？嘟嘀看见青藏线的标志，问我。

想去就带你去。

过了桥，我提醒大家：好路可到头儿了。

路边光秃秃的小树一簇一簇的延伸着，闪过的白色小村庄粉刷一新，在阳光里格外耀眼。

可我记忆中一过河车身就被颠得各种零件乱响外面暴土扬尘遮天蔽日的景象却没有在意料之中出现，脚下依然是平整的柏油路，窗外的世界祥和宁静，只有车轮闷声划过路面轻微的摩擦声。

我一时有点儿错愕。

这路不是挺好的么？娜娜问。

是啊，难道是我记错了？

进山谷的方向是没错的，路边延绵低矮的黄褐色山丘依旧是记忆中熟悉的样子，路上的几个转弯我都记忆犹新。

乃琼寺从窗外倏地一下掠过去的时候，我都没意识到路已经走了一大半了。

一座崭新的经幡塔出现在路边，还没看清楚就甩到了身后。

路修得太好，来不及看清周围的世界……

我们车上的司机师傅姓王，河南人，蛮健谈，车载mp3从刘德华到许巍到罗大佑甚至水木年华一应俱全，我说：王师傅明儿不许换歌儿啊这些我全喜欢！

王师傅看了我两眼，那咱俩岁数差不多啊应该，你是70后？

你什么意思啊！

不是不是，我意思是说你要是70后肯定没我大……

正说着，后面车里Newnew紧急呼叫：我想拍那个经幡塔！回来时别忘了停下车！

Newnew是我认识的在路上人品最爆发的姑娘没有之一。

她想拍经幡，就立刻有第二座更大的出现在前方，不必等到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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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幡塔怎么拍都美艳绝伦，尤其是在这样没底儿似的蓝天底下。

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经幡群应该在瓦切。可我经过那里的那天，不但凄风苦雨，而且我还根本没带相机……

我站在经幡塔中央，抬眼望着被阳光映得如同一片片金箔般在风中飞舞的彩色经幡，不由又化身九斤老太……

我什么时候还有机会回川北呢？

楚布寺的停车场完全是高峰时间的北京城。

一个高大的小伙子在车流中拦住我们：买票。

好，我买，不过我们能不能停上面去？我指着大殿前面的那个小广场。——记得当年我来的时候，根本没有下面这个大停车场，即便是上面，也就只有我们一辆车和藏民来偈寺的班车而已。

就是，买票。小伙子说道。

我肯定买，不过你能让我们司机先把车停上去吗？我提高了声调，放慢了语速。

你们几个人？

五个。

买票。

……

又一个270！我抓狂了！——我，留下来，买票。说着我跳下车，他们上去，行不行？

你们，先买票！

有朋友在，我真心没发作好嘛。

小伙子心满意足的拿着钱下去到门口的小房间拿票，路上居然嘲笑我：你听不懂汉语嘛，我说的那么清楚！

可爱的同胞们，你们和我说藏语吧！

我问，为什么这么多人？

就是。

……巴沃仁波切来了？

没有没有。这下他终于听懂了，巴沃仁波切在成都。

大殿的一侧红墙下，一排藏民坐着晒太阳，一头黑脸白尾巴的牦牛在人们身旁蹭来蹭去的闲逛，在旁边，一只卷着犄角的山羊眯着眼睛也蹲在墙边的阳光里。

在拉萨城里的那些大景点，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场景了。

十七世噶玛巴住过的房间外，依然挤满了人。

天台上满地的靴子，人们就坐在门口的地上，脱了鞋等着排队进去朝拜。

房间里，透过明黄色的窗帘，阳光依然温柔地洒满了每个角落。

那种明亮的柔软的光泽，让我徒然产生久违的亲切感。

我看见他就坐在窗前，专注的注视着远方……

寺内的路线是熟悉的，当年带着我一间间讲给我的听的小僧人此时还在寺里么？我沿着他带我走过的殿堂一间间转过去，噶玛巴小时候读书的房间，历任高僧的佛塔，主殿身后楚布寺特有的一排专供护法的佛堂……每个佛龛上，都换上了最新版的，成年的，仪态庄重的十七世噶玛巴的照片，唯有最里间的小佛堂中，大幅照片上依然是那个曾经上过时代杂志封面的牧区来的小孩儿，红黑的脸膛，稚气但专注的神情，黑夜里的星光般明亮的眼睛。

娜娜已经疲惫的坐到大殿的台阶上对我们说，我等你们算了。

山谷里的风骤起，睁不开眼睛。

当年的那个小僧人，热切的想带我们上后山去看法王留下的神迹。我抱歉地对他说，下次吧，今天真的没时间……

今天依然真的没时间……

我记错了，我告诉娜娜，这里只比拉萨高一百多米而已。

其实楚布寺的海拔是四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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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并没有太多纠结，虽然在来之前我的愿望颇多：这次起码要转寺一圈，起码要看看山上的神迹，起码要把绕寺的四座佛塔看全才行。

好吧，下次再来吧。我默默地看着寺后陡峭的山岩，一小排黑黢黢的人影正沿着寺院的白墙行进着。

因为进不了亚丁而伏地恸哭的年龄早已过去了。

带着侄女去如厕，大家指给我：就那边。

沿着停车场边的小路走上去，是个漫长的大上坡。路上站满了牦牛，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脚下变成了土路，除了围墙荒无人烟。走得我不得不停下来站着喘气——公厕怎么盖得这么远啊？

大概走错了吧？嘟嘀小声嘀咕。

一个放牛的半大孩子，穿着深红的僧袍，跑过来扳着大牛头往路边赶——没事没事。他冲我们喊。公厕在哪儿？小师傅。他笑起来，指着我们身后，在下面啊！

算了算了，反正没人，天厕吧。我和嘟嘀说。

啊？行不行啊？

为什么不行？说着我朝前方抬起头。

就在我眼前的白墙上方，一座从没见到过的金塔就在天空底下！

噶玛巴千诺……

回程的路上，我终于腾出空来问王师傅：这条路什么时候修好的？

修好一阵子了吧。他含糊其辞的答应着。

嗯，我没继续搭茬。

我没想到时隔几年，路真的修到了楚布寺的大门口。

即便噶玛巴本人不在，原来仍会有那么多人在默默地做这些功德，而不是放弃。

这件事给我的喜悦，远超过了车费里的水分。

我不是个笃定的佛教徒。

来高原的次数越多，我越清晰自己的内心。我知道在没有发自内心毫不怀疑的爱的时候，信仰是虚妄的。

宗教于我，更多的是哲学，还不是生活。

但我选择相信，相信人们心向的美好。

因为我见过那种深至骨髓的怀疑和敌视——那样的世界，就是人心茫茫的黑夜。

而相信，可以让我看到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