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句话，叫“痛可忍，而痒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乍看一眼，感觉是对“痒”的批判——这“痒”还是相当可怕的，据说，过去某个西亚小国有个刑法，你做了坏事还不承认，怎么办？就在你的脚心抹上盐巴，让山羊去舔。即使是再顽劣的家伙，都耐不住这样的折磨，只得招供。

　　我坚信，痒首先是一种心理感觉，而非生理反应。这有点小根据，比如说，自己扳着脚心挠，大抵不会痒到哪里；然而，倘若那手是别人的，一旦挠起来，就有了死去活来的效果。都是一双手，都是那点表皮，何以别人的手就有如此神奇的本领？细想起来，或许因为，别人的轻挠毕竟还是别人的，无论轻、重、缓、疾，火候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所以接踵而至的感觉也就不可预知，令人浮想联翩、心潮澎湃了。相反，假如是拿自己过不去，任凭你手法千变万化，可心里早就有了准备，搔来搔去，也曼妙不到什么境界，还有可能把手搞得臭烘烘的。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说，我就特别怕毛毛虫，有时候看见它们在树叶上蠕动，就感觉那小东西正在我脖子里爬行，浑身痒得厉害。痒了怎么办？那就得搔痒。于是，一双自己或别人的手在痒处反复抓过，瞬间浑身的毛孔几欲张开，那点不快、那点不可言明的难受都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舒畅。所以说，痒本质上是一种期待改变和再刺激的心理暗示，而搔痒则是满足了这种心理需求的补偿性行为。更明显的例证是，很多人都喜欢被掏耳朵，其动机并非要让耳朵清洁，而是要让耳洞光明正大地痒起来，继而麻酥酥的消除这种痒。

　　以上都在讨论皮肤感受，假如放射开来，也是成立的。我认识一种人，驰骋在KTV包间里，名曰“麦霸”——只要别人在唱歌，他看到了，必定抓起另一个麦克风大声合唱（有时候简直就是喧宾夺主了），否则一定抓耳挠腮，心绪难平。换句话说，假如不是如此，则不足以消灭心头之“痒”。我虽然不是麦霸，还是可以理解这种心情。生活毕竟是平板无趣的，能一展歌喉的机会也是稀罕得很，按照我少年时代的某首流行歌的说法，“我想唱歌可不敢唱，小声哼哼还得东张西望”。

　　也就是说，“痒”虽然是一种心理状态，却不是凭空滋生的，而是与周遭的环境有着不可割裂的关系，正如皮肤之痒来自于那不可琢磨的一触。于是乎，我们的世界就充斥着五花八门的“痒”——看到别人买彩票中大奖了，而自己却固守清贫，一激动，痒了；看到同窗下海捞大鱼了，自己还在隔岸眺望，一不小心，痒了；看到别人著书立传了，自己却泯然众人矣，一悲怆，又痒了；别人还在被爱情滋润着，而自己却只能看着老妻、领悟着什么叫审美疲劳，一恍惚，奋不顾身的痒去了。古人可以冲冠一怒为红颜，今人厉害多了，冲冠一痒，还有什么不可以成立？

　　关于“痒”的案例，最经典的莫过于“七年之痒”。我查阅了《成语词典》，确定这不是一条成语，而是老百姓近年来的思想总结——想想吧，要想创造这个“七年之痒”，那得需要多少群众前赴后继的痒过啊！我就有这么一位兄弟，结婚还不到七年，就飞快地痒了起来，依我看，他属于早熟。这一痒可不得了，结果闹得沸沸扬扬，两口子分道扬镳了。按照他的说法，一成不变的生活给他带来的压迫让他心存不满，所以，那鸡飞狗跳的过程，也就属于一种搔痒方式。如今，婚离了，儿子跟别人姓了，房子判给老婆了，情人也被吓跑了，这下子他孑然一身，再怎么折腾也痒不起来了——只是感有点痛，那叫心灵创伤，也包括被前妻抓的血痕。

　　我很同情他。在我看来，人是好奇的小动物，又有些贪婪，总对着未知的世界心存幻想，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却也以为有个世外桃源在等候着自己的光临。这是理想主义者的悲剧的起源——你憎恨着现实的生活，并野心勃勃的眺望着前方，然后颠覆和重建，而其中的细节却莫名其妙的被忽略了。你刻意制造了一种痒，并希望享受由此带来的快感，可问题是，倘若这痒位于你的脊背，你的手臂是否有足够的长度去解决这种痒？或者，是否有另外一只手愿意帮你轻柔的抓挠？假如都没有，那么这种痒是否成为了一种煎熬，叫你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同时，即便你有能力解决这种痒，并欣然享受了其中的快乐，那依旧有另外一个问题。所谓“七年之痒”，这其中暗示着这不是一次性的心理体验，而是周而复始的重复体验。这次你痒过了，此处你痒成功了，可是以后呢？倘若痒得上了瘾，那又将如何？

　　因此，这“痒”实在是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破难题。这个世界上可以引人发痒的事物太多，而人的欲望又不应被诋毁，对于那时而萌发的痒，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古人说，“不小忍则乱大谋”，或许对于痒，我们也得抱有如此理智的心态，发现之，轻搔之，淡忘之；而不是兴高采烈的为之欢呼，更不是急不可耐的期盼着它的到来。毕竟，痒算不上正常的心里反应。

　　同时，我也有个担心——人的感觉是有极限的，你一痒再痒，没完没了，终究有一日，你的肉身和心灵都会因为疲倦而麻木，最终不知痒为何物。岁月匆匆，人生只是一瞬，任凭你辗转腾挪，又有多少痒可以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