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杨晓华 实习记者 陈慧娟
10月21日晚上,刘红权拉动二胡开腔歌唱:“正月里梅花开,花开没人爱,光棍有心采一枝,拿回家去没人爱……”他的声音清亮沉实,略带沙哑,语调仿佛连绵而有节制的哭泣,顷刻间覆盖了“皇家粮仓”中与他对面而坐的观众。
刘
红权当然看不到这些观众,他多少还有些紧张,因为,今天晚上,他不是在太行山的农家院落,不是被咳嗽一声都能猜出名字的熟悉的乡亲们包围,不是在露天地,
迎着携带尘土和砂砾的风。今天,他是在首都文化人频繁光顾的“皇家粮仓”——尽管老板王翔把这个昂贵的场所免费借给他用——这是莫大的一种敬意,他还是觉
得面对这些精英,这些知识分子,举手投足,张嘴合嘴,不是那么自然。这些人不像山里人,你拉你的,你唱你的,他们会围拢着听得出神,大声啧啧称赞,随性地
叫好,但也会边听边忙活点别的事情,大声说点别的事情,这反倒让人轻松些。
但是,刘红权一旦拉开弦,张开嘴,就觉得周围的一切开始以他为中心旋转,那浑厚中携裹着激厉的声音从他的喉咙中飞出来,震荡着周围的墙壁,再返回他的耳廓。听着这些声音,这些带着听众的唏嘘声的声音,他更加兴奋。
这
对刘红权来说不仅仅是演出,还是感谢。在刘红权面前,可以称作台口的地方,歪歪斜斜地放了一长串鞋垫——这是对刘红权过去十年生活的一个朴素的比喻。10
年前,他曾以为,他这样一个再也看不到光明世界的人,只可能和他的盲伙伴们手搭肩膀,在太行山区蜿蜒的道路上,拉点二胡、三弦,找点乐呵,混口饭吃,以此
打发一生。然而,人生却突然时来运转,他很快被带到首都,带到首都师范大学,带到人民日报社,带到人民大学,带到中央音乐学院,进行正经八百的艺术表演,
而且一次又一次,赢得人们热烈的掌声、激情的拥抱。就这样,他用心灵感受到了无限的光明和热量。决定性地改变刘红权和他的盲伴们命运的是全国政协委员、中
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田青教授。
田青坐在观众席正对表演区的位置,身着乳白色的麻布对襟上衣,双眉紧锁,神情肃穆。他依然在凝神谛听着刘红权的每一个表演。10年中,他聆听刘红权的表演已经不计其数,但是每一次,刘红权腔调中的醇厚、纯粹、深沉、旷远、忧伤、酸楚,都能强烈地打动他。
10
年前,2003年8月3日,在太行山区左权县的一个破落的戏院里,刘红权就是靠着一曲《光棍苦》,深深地撼动了田青的内心,使他热泪滂沱。对田青这样的学
者而言,在大都市高大华丽的厅堂里,见惯了职业艺术家的表演套路,对那种套路,他已经熟悉到麻木。但是刘红权的表演很不一样,他不紧不慢,不卑不亢,既不
通过炫技苛求掌声,也不用职业化的笑容表达感情,更不会自命不凡睥睨观众。“他只是唱,向着昊昊苍天,唱自己,唱自己的心中事,唱自己的生活。听他的歌
唱,你觉得他仿佛不是用嗓子在唱,而是用心在唱,用他的整个生活在唱!”
盯着这个盲眼人,听着他的歌声,田青一
下子想到一个人——阿炳,这不就是在太行山历尽艰辛,但也受到热情呵护的当代阿炳吗?当年流浪杭州无锡街头的瞎子阿炳,不就是这样在最底层的辛酸生活中,
竭尽生命之力,保留住了原生态的二胡曲,才让当今世界音乐殿堂中多了几曲地道的中华民族的标志性符号吗?1950年,带着学生赶去发掘这一份宝贵财产的正
是田青的恩师中国民族音乐学的奠基人杨荫浏先生。田青还想到了另外一个更悠远的人物——师旷,公元前6世纪的盲人艺术家,晋国的太宰,正好是刘红权的山西
同乡,博学多才,尤擅音乐,被尊为“乐圣”,名冠千秋。田青感叹道:人们常说造物是公平的,丧失了视觉的缺憾通过发达、细腻的听觉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补
偿。而被迫关闭了“心灵的窗口”,反而使心灵在绵绵的暗夜中沉淀、发酵、升华,最终化为动人心魄的旋律!
田青的内心很自然地升起一个愿望:把刘红权带到北京去演唱,一定可以打动很多人!
田
青的这种冲动并不是偶然的。2000年3月,全国瞩目的第九届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上,作为专家评委的田青,聚30多年的学术功力,在3分钟的固定时间
里严正指出:在工业社会中,学院教育推崇科学化、规范化,使得歌手可以批量生产,但是这些歌手丧失了和民间社会的深厚联系,丧失了审美个性,成为流水线上
的“罐头歌手”。这次发言,使得一直潜心搜集、整理和研究民间音乐、宗教音乐的田青,一夜间成为公众人物。正是在以田青为代表的一批文化人的倡导下,“原
生态”这一个词汇迅速传遍大江南北,原生态演唱成为一时风潮,在各种舞台上,天南地北的民间歌手,竞相亮相,争奇斗艳。
田
青并不希望“原生态”仅仅是一阵风。他高声呼吁:“民间艺术是中华文化的基础、土壤和母亲,古往今来的大艺术家没有不对草根艺术保持一种尊敬的心态的,只
有半吊子艺术家才会对民间艺术采取鄙视的态度。”说这种话的时候,田青的耳边总会浮现出小泽征尔评价《二泉映月》的一句话:“这种音乐,是应该跪着听
的!”
田青本人并不止于呼吁,像他的恩师杨荫浏先生一样,无论知识和学问的积累多么深厚,他的眼光始终是向下的,他带着学生大胆地走向民间。2002年正是在太行山采风时,田青发现了羊倌民歌手石占明。2003年,这一次赢得田青“青睐”的是盲人宣传队的队长刘红权。
为了准备北京演出,田青在听到刘红权演唱的一个月后,拎着录音机再次来到太行山。这当然让刘红权特别感激。但是,这一次,刘红权还听到了田青身边一位温柔女子用普通话的热情问候,这位女子是浙江卫视的节目主持人亚妮。
2002年亚妮正为热播的《亚妮专访》拍摄民歌王石占明,拍完将离村时,突然听到一阵嘹亮的歌声,循声而去,在旧祠堂的戏台上,看到一群盲人正坐在铺盖上唱歌。亚妮怀着好奇拨通了民歌专家田青的手机,田青一句话震动了亚妮:中国人应该给他们立一座纪念碑!
亚
妮跟着田青来的时候,想的已经不是简单的电视节目,而是要为这些她认为是中国“荷马”的人,拍一部反映其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的纪录片。但是连亚妮自己也没
料到,这一拍就是十年,她就越来越把这部片子视为她人生中的一个重要里程碑,用她的话说要拍一部“传得下去的片子”。她跟着这些盲艺人走街串巷,对每个艺
人生活的了解越来越深入,她的创作计划一再修改,最后变成她自己创作,自己编导,自己四处谈合作的记录性的艺术电影《没眼人》。拍摄期限随着拍摄计划不断
调整,不断延长,摄像师不断更换,但这位江南女子却辞掉自己报酬优厚的工作,褪去时髦的装扮,完全和这些盲艺人生活在一起了。为了补充不断扩大的开支,她
除了外出帮别人拍片子挣钱,还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原本认为2年、3年就可以完成的事情,最后变成了8年,10年。
亚
妮成了主持圈里有名的“疯子”,连田青都惊讶:现在,哪还有用10年时间去做一部电影的人?哪有这样舍弃自己的几乎一切,把别人不愿意做的角色都担当起来
的导演?哪有这样真的一年一年完全和盲人生活在一起,生活在最底层,喜怒哀乐融为一体,成为盲艺人心目中的自己人、贴心人、好姐妹的导演?
10
年之后,亚妮的片子真的出来了。在刘红权今天的答谢演出中,观众看到一部盲艺人自己演自己的十五分钟的预告片,唏嘘不已,但这是2008年的版本,最终的
版本是在好几位一流艺术家的指导和支持下完成的,著名导演贾樟柯是这部电影的艺术总监。亚妮介绍说:“乐队是前苏联国家交响乐团,录音在德国完成。”她显
然很自信,她有资格自信。
对刘红权和盲宣队的队友们来说,除了听到预告片中动人的音乐和对话,他们是看不到这部
片子的,亚妮的作品,对他们永远是个谜。但是在情感上,被外界视为传奇人物的亚妮,对他们是最明白不过的最亲的亲人。答谢演唱会上,刘红权代表盲艺人,专
门送给田青和亚妮每人一双鞋垫和一件棉袄,这是太行村民亲手缝制给他们的田青教授和亚妮姐姐的。
面对太行山深处
的这个盲人宣传队,田青和亚妮的共鸣强烈而有意义。他们正好代表了学术界和传媒界反思文化传统,寻找文化力量,走向大地深处的思想和情感。整整10年的时
间,亚妮倾其所有,拍摄了500多个小时的录像资料,她想从中剪出一部可以让全世界记住盲艺人的电影。“记住盲艺人,就是记住了传统,记住了草根,记住了
对大地的爱!”她说。
主持晚会的刘红权的哥哥刘红庆总结说:“田青发现了盲艺人,亚妮记录了田青发现的盲艺人,
田青以其坚定和学识成为盲艺人的精神支柱,而亚妮则以其纯净美丽照亮了盲艺人的黑暗世界。如果没有他们出现在2003年的太行山上,盲艺人的这个10年将
是另外一番样子,而远远不是今天的样子。这就是精英文化的力量,这就是现代传播的力量!”
确实,田青和亚妮在各自开启的事业中,如今都不会感到孤独。
2003
年开始,刘红权一次次来到北京,为京城的精英们演出,每一次都感染一批人。中国盲人协会名誉主席、二胡演奏家甘柏林评价说:“这是中国盲艺人音乐的活化
石。”中国艺术研究院吴祚来博士在博客中吐露心声:“没有这些民间艺人,就没有中华文化山花烂漫的多元属性。他们使我们民族梦境里,有了灵性,有了底气,
也有了特有的美妙旋律。”中国音乐学院院长赵塔里木认为:左权盲人宣传队对传统文化的保护有一种特别的力量,是正常人所没有的,我们要保护这些在未来创造
新文化的基因。2006年,中国音乐学院学生徐天祥经过田野采访还完成了一篇规范的毕业论文《山西左权盲人宣传队——田野调查与历史追踪》,得到当年音乐
学院专业本科毕业生最高分。刘红权和盲人宣传队已经被音乐学家、文化学家、艺术家大量写进学术论文和历史典籍,诸如杨民康的《中国民歌与乡土社会》(上海
音乐出版社)、张振涛的《吹破平静——晋北鼓乐的传统与变迁》(文化艺术出版社)、冯丽娜的《盲人说书的调查与研究》(中国文史出版社)等等。
至
于宣传报道刘红权和盲人宣传队事迹的媒体早已遍及电视、广播、报纸和网络,从中央电视台到太原电视台,从《人民日报》到《南方周末》,关于他们艺术表演的
专题采访,长篇报道不时出现,新闻消息更是不计其数。刘红权已经成为响当当的艺术名人了,他和盲伙伴们的命运已经被彻底改变,家乡的老百姓也不再把他们看
成施舍的对象,怜悯的对象,而是能人,厉害人。
刘红权觉得,在田青和亚妮的影响下,他和盲人兄弟实现的最重要的
转变是,过去是为生计唱,为活命演出,现在他们感觉到了责任。“一方面,我要更多地为天南地北喜欢民歌的人原汁原味地演唱,传播民间文化,另外一方面,我
们也力所能及地帮助一些在生活上不如我们的人。”
今天,刘红权特意把田青为祝贺他们北京演出十周年创作的七律古
诗唱了出来:“太行嵯峨路蜿蜒,扶杖牵裳走山间。青冥无眼生瞽目,红尘有意化奇缘。凄凄二胡哭云水,切切三弦动风烟。千载师旷今仍在,向天而歌又十年。”
刘红权唱着,唱出了10年间的情缘,10年间的艰辛,热泪盈眶。
田青的确也为十年来盲人宣传队命运的改变感到高
兴,特别是县政府专门给他们盖了一座新的房子,他们有了一个体面的艺术之家。但是田青认为:“我们更应该感谢红权和盲人兄弟,他们更多地改变了我们的想
法。本来应该是我们的社会照顾他们,但是他们不但没有要求照顾,还如此自尊、自强,做到了我们没有做的,给最偏远最基层最缺少文化生活的老百姓送去文化,
他们每到一个村在,就是这个村的节日。我应该向他们鞠一躬。”
10年前,2003年10月21日,田青就鞠了一躬——《人民日报》发表了他的音乐散文《阿炳还活着》,从此太行民间歌唱家刘红权的名字为全国熟知。这就是这场答谢演唱会选在这天开演的原因。为此,“皇家粮仓”也为这个时代收藏了一份珍贵的精神食粮。
刘红权的歌声会更加嘹亮动人:
桃花它还会红来
杏花它还会白
红花白花漫山开呀
开满了咱的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