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给女儿出一本书


昨天夜里在梦中,大致一直为相同的情景所困扰:书的用纸不好,太黑;书的装订大差,参差不齐。整个的夜,我都在遗憾与愤怒中挣扎。为什么?我正给12岁的女儿出一本书。
我自己出书都没有这样紧张过。为什么女儿的书倒这样叫我不安?这本书是在三月初开始筹备,陆续忙到现在,本来说好昨天就送来成品的,结果没有装订完毕,印厂的人打电话一个劲地抱歉,我便没有什么办法。在等待书的这个夜里,我一连做了三个梦,都与这本书印装有关。
今天一早,书送到了,纰漏是有的,但基本还算满意,我的心放回去了。这回轮到妻子紧张了,她捧着女儿的书兴奋得没有办法,一天只吃了一顿饭。
女儿长到12岁,是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进行了。我们刻意求取什么了吗?似乎没有。但是快乐却伴随着我们。
我们不巴望她是天才,我们只知道让她快乐地成长;我们不巴望她一定是第一名,但我们总警告她写字的时候要挺直身子。妻子送她上学,我叮咛最多的是:“和同学们好好玩。”她说有次老师批评她:“家长送你来学校就是好好玩的吗?”女儿没有吭气,但是私下想:“是的,我爸就让我好好玩。”
我对学校的语文教学是颇怀了一些意见的,女儿用的书是我们出版社出的,莫名其妙的一些作者的莫名其妙的短文占了百分之八十,我觉得那样的一些课文实在不值得花那么多的时间去学,因为学它们除了认字之外别无好处。到不如多读写古典经典,可以使孩子受益一生。翻看现在的语文书,唉呀呀,中国小学生的国学基础就是这样被毁掉了,正像我自己受的教育一样。
不得已,我和妻子重新捡起大学时的专业书,认真预习其中的精彩篇章,利用业余时间让女儿背诵。一个寒假,居然也背了八十篇。小学马上毕业了,女儿给她的同学留言:“人生若梦,为欢几何?”她说这是我教她的古文中的句子,她知道出处,我却早忘了。她说:“我最讨厌‘好好学习,不断进步’这样的话了,留言,要让人看到你的留言想起你这个人。”
但是她才12岁,怎么就喜欢上“人生若梦,为欢几何”这样的话了呢?我不能明白。
我为女儿的书取名《癫傻一家》。全是她9岁到现在画的四格漫画。她当然还有别的涂鸦之作,也很精彩,但是,我毕竟是做书的,我知道书怎么做,所以我们没有将它做成大杂烩。有人建议多放些孩子不同时期的照片,我们觉得那更是愚蠢的想法,我们展示的是孩子相同主题下的系列漫画:三个人,傻妞、懒婆娘、秃头,他们组成一个家庭,自己制造了快乐。
这三个人是谁呢?基本上可以理解为女儿、妻子和我。是,又不全是。因为类似的笑话在我们家发生过,但是女儿提炼成漫画后,已经与真实的生活有了很大的不同。
大约在孩子两三岁的时候,我开始给她买漫画书,从《米老鼠》《张乐平全集》《父与子》《草包阿姨》《长谷川町子》《阿达姆松》,到《蔡志忠全集》《几米》《朱德庸》等等,她看了很多的漫画。她常常是自己抱着一本漫画书在那里发笑。对她影响尤其大的是《草包阿姨》和《朱德庸》。《草包阿姨》只是一本日本的漫画,描写的是一个搞笑的中年女性形象,但女儿却很为其中的故事陶醉。我们严禁女儿上厕所的时候看书,但是我经常在卫生间浴缸下面清扫出《草包阿姨》或者《朱德庸》。
女儿是到了9岁才开始创作自己的四格漫画的,已经画了四组了,我拿去找人电脑处理后,一个朋友便在他主持的报纸上公开发表了。此后我们也没有再往下想,可是她有兴趣的时候就偶尔画一组。有时候我和妻子看到了,就夸她画得好。她是不是为了让我们夸,就又画了一组给我们看?反正,陆续的四格漫画就越来越有规模。我和妻子闲下来,也帮助她出出主意,但是不管我们说多少,经她的笔画过之后,我常常惊异:她画的比我们说的好。
《癫傻一家》打出小样之后,我找好友、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美术编辑李强,希望他写点文字给这本书,他写了一段话我很满意:
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为自己的天赋与兴趣而努力,是一个人一生的幸福。这是一个浮躁与忙碌的时代,成年人尚且找不到自己,何况孩子。刘阳小朋友也有孩子的江湖,上学,上班儿,背书,考试,但是小作者天资炯现内心自由,不失孩子的原本端正,于是她早早地自我表现了,小小地自我实现了。这是大好阳光干净空气合适温度里的鹅黄嫩芽,是艺术种子天授基因饱喝养分的伸展希望。这一家子,幸福写在脸上。
我们这个小家有自己的难处,我们是漂流一族,但是,贫穷的我们却过着贵族式的生活。大量地看各种高雅演出,我们买便宜票,悄悄地坐到最好的位置上去。前不久英语原版话剧《雾都孤儿》来北京,女儿在妻子的陪伴下看了,回来说“比中国所有的话剧都精彩”。我问:“还想看吗?”“想。”于是第二轮演的时候我又买票陪她看一次。在剧场她问我:“你说今天有几个人是第二次看?”“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至少有一个人是第二次看。”女儿笑了。
看完了戏,女儿问我:“你听懂什么了?”我说听懂了“Yes和No”。
其实,看完之后我并没有得出与女儿相同的“比中国所有的话剧都好”的结论。我问:“难道它比《雷雨》好?”女儿说:“是的,《雷雨》看得使人不舒服。”
《茶馆》女儿只从电视上看过其电影版。她没有赶上老版《茶馆》,新版的票又卖得很贵,所以没有看到。即使这样,她看的中国话剧也已经有很多了,但是却没来由地喜欢上了英语版的《雾都孤儿》,抛开字幕,她也听不懂。可是凭着简约而个性鲜明的人物,动听而舒服的和声合唱,悲情故事与喜剧化的表演,《雾都孤儿》包括五个演员在内的全部七个人的团队,却在世界各地巡演。引进《雾都孤儿》的是我的朋友袁鸿,那天我们在剧场看见他,我把女儿对《雾都孤儿》的评价告诉他,他说:“这个评价很高,她这么小就看话剧,中国的话剧是有希望了。”
现在的小学校用没完没了的作业,磨损着孩子的个性之光。记得有一个学期美术课考试,题目是写看了油画《父亲》的感想。女儿所在班级除她之外,没有一个人看过油画《父亲》。但是老师有标准答案,他念,孩子们抄在卷子上。女儿问:“我能不能自己写?”老师说:“不能。”
每个人站在巨大的《父亲》面前,感受到的是不一样的,尤其是你本来就没有让孩子们去感受,却要硬写出感受,怎么可能?就算老师的标准答案是专家的感受,可这与孩子们有什么关系?除了应付考试,一无所用。如果都没有看过《父亲》,那就写看窗外景色的感受好不好?
我小时候有过半年的逃学的经历,背着书包离开家,却没有到学校,而是去工程队看做纸扎,去文化馆看画宣传画。现在都市里的孩子连逃学的机会和可能都没有了。我常听女儿说他们班上几个调皮而聪明的男孩子是怎样的被老师辱骂,被家长暴打。课程一塌糊涂,而别的乐趣也没有得到。我很同情这些孩子,尽管在我做教师的时候也没有明白,但是我期望于教育的是,给不同孩子以不同的发展空间,不要先消灭掉他们的天资,然后说他们真笨。在我们不爱死啃课本的学生中,有多少个韩寒和丁俊辉被家长和老师共同谋害了,以致于成年后沦落为没有个性光彩的人。
我给女儿出书,不是炫耀,不是要挣钱,要的仅仅是对她的小小的肯定。在这不断的被肯定中,孩子找到一个属于她的天地,长大后靠她的手艺养活自己。至于是不是上名牌学校,是不是获得了各种嘉奖,那顺其自然吧。
为什么找李强来写书的序言?除了他搞美术,更因为他有一个与我女儿年纪相同的儿子。他做父亲,最知道做父亲的苦与乐,也最理解今日孩子的苦与乐。我相信他说的话,是他的心得,也是我们这一代父亲的心得。
2007-3-28 草
8:56 2007-3-29 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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