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走马岭
2006年4月28日，老友怀堂君约我走到走马岭去。他听说我一直在乡村走路，也想试试，再说也没去过走马岭。走马岭是石首唯一一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实就是距离石首城区约四十华里的一个村子。
前几天我们就约过一次，但是那天下雨，临时取消了，害得我先天晚上早早睡下，还吃了两颗安眠丸（我长期失眠，现在要强行睡觉，只好借助药物了）。这次又要远足，我又如法炮制，预先睡了一场好瞌睡。
六点左右，怀堂就来了，也不打电话，直接来敲门，好在我已起床，背上背包就出门了。在街头吃了一碗炸酱面，又想起马一舜要来找我要杂志的，只好折回家，拿了四本《石首文学》，放在门房了才出发。
依然是从最近的地方进入乡村。路很平坦，村里都修了水泥路，但是我在很多文章中读到，水泥路是不环保的，平坦只是给了脚板一些舒适，却给五官带来了不适。位卑未敢忘忧国，我们一路上都在谈论怎么在中国实现民主自由、经济文化的繁荣和道德信仰的重建。
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叫国强村的地方，这地方我曾经过了几次，有同学是这个村里的。我去找一个看起来很年迈的妇人讨开水，她很友善，给我灌了一大杯。怀堂找她打听一个人，说是他战友，谁知那人是那妇人的老公，下田干活去了。
但是我们的好心情随即就被破坏了。走了几步，怀堂看到一个驾驶证，嘀咕了一句“是谁丢的”，我觉得应该学学雷锋，就把那东西捡起来，想这东西不能带走，还是交给附近的人为宜。看到旁边一户人家里有个女人，就去说明原委，然后把驾驶证交给她，可是她一脸不高兴，冷冷地说：“不是我的，我不要！”看她这样，我愣了一下，就把驾驶证放在她家门前的凳子上，说：“随你吧，我只是想做做好事。”她竟然厉声说：“你拿走，不要甩在我这里！”我心里想：这人怎么这样？就一声不吭，闷头走了。怀堂看我受气，安慰我，我自我宽慰说：“这人也许是受过什么骗吧，把我当骗子了。”这世道人心啊，真是懒得说了。
经过庄家铺村，有几个女人小孩在门前水塘里钓龙虾。我好奇，看了一会儿。他们的钓法和我从前看到的不同。我从前看到的是用线系着诱饵，不用钩，龙虾就来抓，一提就上来了，这曾经引起过我的兴趣；现在他们虽然也不用钩，但做了网兜，里面系着诱饵，提上来就有四五只。他们一人管五个网兜，效率是大大地提高了。我也去钓了一会儿，觉得蛮有意思的，然后我们互道多谢，赶路了。
好像不费什么力，我们就到了走马岭。我来过多次，带着怀堂沿着5000前的古城墙走了一圈。这古城墙看起来只是几堆互不相连的岭子， 到处长满了荆棘茅草之类的植物，城里是一片又一片坟地，和我们城里的南岳山公园有点类似。这古城发现以后，唯一的变化就是在村口立了一块碑，基本上没有什么游客。游客来了，也有可能会感到十分茫然的，因为那实在看不出什么了。不过我们要知道，5000年的时间，可以毁掉多少东西啊，很多灿烂的文明都漫漶不清了，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是走马岭保存了下来，尽管那城墙变成了几个土堆，尽管护城河就是低洼一点的稻田，但是这多么不容易啊；5000年，是个很值得骄傲的时间，但正是因为它太久远了，人类在那时候还不能创造更精美的文化，只能用泥土砌城墙，只能用石头做工具，做武器。我们知道古老本身是不宝贵的，因为我们脚下的哪块泥土都是古老的，都是随着宇宙一起诞生的。但是古老的文化是宝贵的，那些被村人当作乱坟岗的古城墙其实是宝贵的，那些依稀可辨的护城河是宝贵的，那些地里出土的石斧石钺是宝贵的，因为它们是我们的祖先创造的文化，这些现在看起来非常粗浅的文化在当时可是最先进的文化；这些文化让我们现代人知道了而今的生活所从何来，让我们无限亲切地怀想那悠远的岁月，就像是回到了童年的家园。站在这样一个古文化遗址上，我们不仅会向历史遥望，还会向未来遥望，我们不仅会追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还会思考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
在走马岭城墙里还住着一户人家，唯一的一户，土墙，显得很破旧与孤寂，我过去几次都看到了，但没走进去的。今天经过时，怀堂说：“里面住的是陶渊明呢，去看看。”我们进去一看，里面有一个老妇人，说70多岁了，有四个女儿，都出嫁了，老两口就住在这里，过着非常贫穷的日子，没电，没自来水。她家后院有一个竹园，怀堂说：“您卖竹子啊！”她说：“竹子不值钱了啊。”我说：“我们来买您的竹子，做两根打狗打蛇的棍子。”老人说：“你们去砍啊，不要钱的。”说着还给我们拿来了篾刀。我在怀堂的指点下，砍了一根泛黄的竹子，他的意思是老竹子结实，战斗力墙，我想到过去做的棍子，尽是找的那种青色的，端直的，只注重外表了。我们正在制作竹棒的时候，老头回来了，他给我们端来一盆水（那水是从很远的地方挑来的），我感动不已，把两根棍子洗干净，要给钱，又不知给多少，怀堂问：“一块钱够不够？”我觉得太少，掏出两块，两个老人高低不肯接，我只得把钱放到他们的椅子上，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两个孤独而宁静和美的老人与这个荒凉而曾经非常辉煌的古城相依为命，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关联。
老人的两根竹棍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我们折回时，为了走新鲜路，绕到东升境内的花果山列货山凤山牛山去了，我们爬了每一座山，有很多时候没看到路，就是用竹棍开路的。不过这竹棍也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一是村里的狗看见了，总以为我们是要饭的，免不了要狂吠；村人不知道我们拿根棍子是干什么的，老是盯着看。在梅家咀村，几个小孩竟然问我们：“你们是不是偷鱼的？”我哭笑不得，问他：“哪里有鱼偷啊？”更糟糕的是，怀堂的鞋小了，脚打泡了，我只得和他换鞋穿，等走到城区，我的脚也打泡了。
那天我们走到晚上九点才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