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曹登高老先生时,还是个少年。那时候,他是江北新沙中学的校长,我的哥哥是那所中学的语文老师。有一次我听我哥哥和人谈起曹老先生,说他是干部队伍里头少有的“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哥哥是一个不拍马屁的人,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加上我一直很钦敬他,因为他一辈子都在读书,一辈子都在思考,在很深的层面上做了我人生的引路人。我就问哥哥,他学问很高吗?有多高呢?我哥哥说:“可以做在我的老师呢。”在我的眼里,哥哥就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了,这个人居然可以做他的老师?那岂不是“老师中的老师”了?后来读陈寅恪的故事,知道别人称他作“教授中的教授”,不尽哂然,心想俺少年时候就这么评价过人了的。曾有几次机会,我听曹老先生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在人群中款款地讲学论道,陈情说理,我以一个小听众的身份侧身其间,贪婪地听着,虽然听不大懂,但那情形印在我脑子里,几十年挥之不去。
可惜我终究没有更多的机会和曹老先生相处,也就无从向他请教,无从探知他学问的深度了。时间就这么过去,转眼我已人到中年,曹老先生则不但退了休,而且得了一场大病,去了一趟美国,回来后找到我,递上两叠厚厚的文稿。我猜想曹老先生是不大动笔写文章的,直到投闲置散以后,在他人生的晚年,才想起要把他人生的经验和见解说一点给后人听,给青年朋友听。可是他又中过风,说话已经口齿不清,就只得借助于纸笔了。如此艰难的表达,已经足以令人感慨。
我实在不能将这些篇什当寻常的文章读。那不是美文,与风花雪月无关;那也不是曲折幽深的故事,与跌宕起伏的情节和精巧的结构无涉;那更不是邀宠的巧辩和耸听的危言,与功利浮名更没有关联。那只是泥土一样的质朴与坦诚,那只是父爱一般的温情与厚重。
耆艾之谈 十言九信。老人们的寻常话语里,包容了我们人类所能探知的最大的秘密。他们站在时间之巅,将上山的路径看得相对清楚;他们大都沉默着,少量的诉说就成了我们最可宝贵的人生箴言。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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