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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瓦沟里的残雪尚未融尽的古戏楼前,拥集着几乎一律黑色棉袄棉裤的老年壮年和青年男人,还有如我一样不知子丑寅卯的男孩儿;伏天的戏台前,一片或新或旧的草帽遮挡着灼人的阳光,却遮不住一条条淌着汗的紫黑色裸膀,汗腥味儿和旱烟味儿弥漫到村巷里。
我已记不得从几岁开始跟父亲去看戏,却记着一个细节:在人头攒动的戏台下,父亲把我架在他的肩上,还从这个肩头换到那个肩头,让我看那些我弄不清人物关系也听不懂唱词的古装戏。我在这里接受的音乐熏陶,是震天轰响的大铜锣和酥脆的小铜锣截然迥异的响声,是间隔许久才响一声的沉闷的鼓声,更有作为乐团指挥角色的扁鼓密不透风干散利爽的敲击声。我起初似乎对这些敲击类和弦乐类的乐器音响没有感觉,跟着父亲看戏不过是逛热闹。
直到有一次,我跟父亲走到白鹿原顶,听到远处树丛笼罩着的那个村子传来大铜锣和小铜锣的声音,还有板胡和梆子以及扁鼓相间相错的声响,竟然一阵心跳,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一种渴盼锣鼓梆子扁鼓板胡二胡交织的旋律冲击的欲望潮起了。自然还有唱腔,花脸和黑脸那种能传到二里外的吼唱,曾经震得我捂住耳朵,这时也有接受得颇为急切的需要了;白须老生的苍凉和黑须须生的激昂悲壮,在我太浅的阅世情感上铭刻下音符;小生和花旦的洋溢着阳光和花香的唱腔,是我最容易发生共鸣的妙音;还有丑角里的丑汉和丑婆婆,把关中话里最逗人的语言作最恰当的表述,从出台到退场都被满场子的哄笑迎来送走……我后来才意识到,大约就从那一回的那一刻起,秦腔旋律在我并不特殊敏感的乐感神经里,铸成终生难以改易更难替代的戏曲欣赏倾向。
后来,被禁演多年的古装戏重新上演了,各种看戏的人到傍晚时拥满了道路,到处都能听到这样一句痛快的观感:“这才是戏!”更有幽默表述的感慨:“秦腔到底又姓秦了!”这种痛快的感慨发自一个地域性群体的心怀。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买回来一厚摞秦腔名家演出的录音带,不仅我把老艺术家的拿手好戏听了个够,我村子里的老少乡党也都过足了戏瘾。在写作《白鹿原》的4年间,写累了需要歇一会儿,我便端着茶杯坐到小院里,打开录音机听一段两段。久而久之,连我家东隔壁小卖部的掌柜老太婆都听上了戏瘾,某一天该当放录音机的时候,也许我一时写得兴起忘了时间,老太太隔墙大呼小叫我的名字,问我:“今日咋还不放戏?”我便收住笔,赶紧打开录音机。老太太哈哈笑着说,她的耳朵每天到这个时候就痒痒了,非听戏不行了……在诸多评说包括批评《白鹿原》的文章里,不止一位评家说到《白鹿原》的语言,似可感受到一缕秦腔弦音。如果这话不是调侃,是真实感受,却是我听秦腔之时完全没有预料得到的潜效能。
(节选自《陈忠实散文精选集》)
品读:文章开篇写冬夏时节村里人看戏的场景,说明了不管季节如何变化,秦地百姓看戏的热情都不会减退。然而,“文化大革命”禁绝所有传统剧目时,关中人把京剧“样板戏”改编移植成秦腔演出,内容与秦人生活相去甚远的秦腔,让人们觉得“秦腔不姓秦”。“秦腔到底又姓秦了”形象地传递了人们对秦腔恢复与秦人生活经验和审美情趣的联系而感到的由衷喜悦,也表现出秦腔与秦人生活的密不可分,表达了作者对艺术回归生活的赞美之情。选文最后一段写作《白鹿原》间歇欣赏秦腔名家演出录音的故事,表现了作者对秦腔的迷恋,也说明秦腔对作者创作的影响,同时反映出作者与秦地百姓的真挚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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