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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酷爱下棋,方圆几十里的象棋高手都有交道,大家聚一起,经常会聊一些“古怪”的话题。去年春天见面,大哥“贩”回来一个题目。他说,老三,你说这江山社稷的稷是个啥?
我说,粮食。大哥说,啥粮食?我笑着说,大哥你别考我,这个问题早些年读《诗经》碰见过,我还真下过一番功夫。大哥说,大家伙儿都不知道,才问你。后来我和女儿在回老家过年的漫漫旅途中,女儿说,爸爸给我讲《诗经》吧,我就给她讲解《黍离》中的黍和稷。
稷是一种古老的粮食作物,在《尚书》《诗经》《左传》《国语》等先秦经典中多有记载。记述最细致的要数《诗经·王风·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诗中的黍和稷,长得颇为相似。乃至于从幼苗到拔穗直至成熟时节裸露出来的颗实,让诗人每次经过都仿佛以为是黍子,但仔细分辨却分明是稷;而每一次“误读”,都会加重诗人心中的忧思与焦虑。
那么,稷究竟是一种什么粮食作物?
我最初查阅现在人们普遍使用的某汉语词典:“稷:古代称一种粮食作物,有的书说是黍一类的作物,有的书说是谷子(粟)。”这其实等于啥也没说,或者说,比没说还要糟糕,第一是增加了不确定性,第二是误导读者。再查阅教科书般的某著名学府之某著名教授对《诗经》之《黍离》的注释:“稷,高粱。”凭我青少年时代长期在农村生活的常识,黍子与高粱乃至谷子的形象相去甚远,就知道高粱、谷子与形似黍子的稷,纯属风马牛不相及也。
当然,对于稷,也不只现代人如此“误读”,历代大儒亦人言言殊。东汉的郑玄、班固皆曰:“稷,五谷之长。”三国时的韦昭注:“稷,粱也。”晋代的郭璞与隋唐时代的颜师古、孔颖达均注:“稷,粟也。”清人段玉裁注:“稷,北方谓之高粱,或谓之红粱。”由此可见,锦衣玉食四体不勤的硕学鸿儒们,不稼不穑,五谷不分,菽麦不辨,亦在“情理之中”。其实,只要仔细阅读《诗经》本身的诗句,是不难将它们区分开来的。从《黄鸟》中的“黄鸟黄鸟,无集于谷,无啄我粟”,即知粟就是谷。从《甫田》中的“黍稷稻粱,农夫之庆”,即知黍、稷、稻、粱各是一物,稷不可能是黍、稻、粱。
好在,明代的中华药王李时珍在其皇皇巨著《本草纲目》中,以科学家的严谨态度,博观约取,辩证分析,把稷解释得颇为清楚。时珍记述:“弘景曰:‘稷米人亦不识,书记多云黍与稷相似。’”生活在南朝宋、齐、梁时代的陶弘景,对天文历算、兵学地理、数学生物、医药炼丹、经学文学等,均有颇深的研究与造诣,他“读书万余卷,一事不知,深以为耻”,著述颇丰,整理注释过对后世影响极大的《本草经集注》,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兼博物学家。在陶弘景生活的时代,已然是“稷米人亦不识”,古籍记载“多云黍与稷相似”——也说明稷与黍长得很相像。时珍接着辨析道:“《说文》云:‘稷乃五谷之长。’田正也。此乃官名,非谷号也。先儒以稷为粟类,或言粟之上者,皆说其义,而不知其实也。”因而时珍对稷之名与实进行了详细考察:“按:氾胜之《种植书》,有黍不言稷。《本草》,有稷不载穄。穄即稷也。楚人谓之稷,关中谓之糜。”
哦!敢情稷就是我的故乡曾经广泛种植的糜子!
多么地熟悉,一切皆了然。虽然《尚书》有言:“黍稷非馨,明德惟馨。”而我胃口的记忆却告诉我——“黍稷双馨”!黍子至今仍是我们家乡的主食,黍子糕,黄糕(亦名素糕),油炸糕,羊肉泡糕,“上梁不吃糕,有喜也不高”,已然成为一种固有的风俗。而稷——不,糜子——则唤醒了我舌尖上最美妙的记忆!母亲把糜子米面搅成稀糊,用大铜勺子倒在烧热的生铁火盖上嚓的一声烙出香喷喷的“黄儿”;母亲将糜子米面撒在坐满水的大铁锅里,用大铜勺子呼嘟呼嘟用劲儿“甩”出来的油呛辣子酸爽凉粉,至今想来令人垂涎!因而,李时珍的结论与我童年的记忆完全吻合:“稷与黍,一类二种也。粘者为黍,不粘者为稷。稷可作饭,黍可酿酒。稷黍之苗似粟而低小有毛,结子成枝而疏散,其粒如粟而光滑。三月下种,五月可收,亦有七八月收者。稷熟最早,作饭疏爽香美,为五谷之长而属土,故祠谷神者以稷配社。五谷不可遍祭,祭其长以该之也。”可见,古代祭祀社稷选择稷来供奉“谷神”,一者因稷为五谷之长,二者乃稷熟最早且疏爽香美。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今年春节期间,大哥冒着风雪从村里到县城母亲家,给我带来几斤糜子。这就是去年春天我跟大哥聊天的产物。当时大哥问起社稷的稷是什么,我说就是咱们小时候吃过的糜子。大哥说,如今糜子的种子可找不到了。他还说,现在种地挺方便的,他把几十亩好地基本都种成了玉米,在没有成熟的时节就收割,当做牲畜的饲料卖给某公司。我问,那人吃的粮食呢?大哥说,用几亩地种一点谷子、黍子、豆子、山药(土豆)、白菜、西葫芦什么的,就够自家吃。我问,公粮呢?大哥说,现在国家不用交公粮。我建议大哥多种些主粮。大哥说,如今的种子也是进口的,今年种上能打粮食,来年再用打下的粮食作种子,长出来就是一把草了,打不下粮食。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所以千方百计动员朋友寻寻觅觅几乎问遍山西的各个市县,从数百里外的山里老农那里买到几十斤“自种自食”的糜子种子,请大哥为我种几亩“试验田”。大哥说,糜子产量低,再说用糜子米面做“黄儿”和凉粉,现在的人大多都不会了。言下之意,种它的价值不大。
我郑重其事地对大哥说,我并不是想吃“黄儿”和凉粉,我是想让大哥帮助种几亩糜子,把它的种子赠予有意种植的人们。俗话常说,饿死老娘,不吃种墒。又说,一日无粱三军散,三日无粱父子难周全。民以食为天,粮食安全重于泰山。我说,大哥,这可是江山社稷的稷啊!大哥二话没说,开春就种了几亩“试验田”。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千辛万苦,自不待言。我把大哥送来的糜子——不,是江山社稷的稷,装在两个玻璃瓶里,分别放在办公室和家里的书架上。每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心里就会闪过《黍离》的诗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来源:中国社会报,作者: 李建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