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蒋一谈的短篇小说集《伊斯特伍德的雕像》

                                                        邱华栋

最近几年，由于当文学刊物的编辑，编看了大量当代写手们的小说，我发现，写手们的一个通病就是把小说写得特别满，一个短篇小说里，硬要塞进去很多东西，尽可能地多，而不会做一点减法。我一般给他们开的药方就是，赶紧去读海明威、雷蒙德．卡佛和巴别尔的短篇小说，最好读两遍，因为在20世纪里，仅就短篇小说而言，这三个作家是减法做得最好的，因此成就了他们个人鲜明的写作风格。当我拿到了我的老朋友蒋一谈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伊斯特伍德的雕像》的时候，我感到，一个短篇小说圣手出现了。蒋一谈是我的老朋友，早在1990年代中期，他就出版过几部长篇小说，后来，他一门心思在办自己的读图时代图书公司，也很有成绩，这才有时间和精力继续捡起写作来。没有想到他一出手，就是一本风格简约洁净、叙事干脆利落甚至有些硬度的短篇小说集，让我很吃惊。

短篇小说很难写，前一段时间，我们单位招考一名编辑，在面试环节有一道题目，就是“为什么现在短篇小说越来越衰落”，考生们大都从网络传媒的兴起谈起，认为短篇小说又难写又没有什么收益，文学杂志又是纸介出版物，受众面日益减少，加上现代人的生活节奏非常快，因此，短篇小说就不那么受欢迎了。这么说似乎有道理，但是也不见得大有道理。尤其是“现代人的生活节奏非常快”这个理由，就更站不住脚，按说，节奏快才要读短篇小说的，君不见，眼下的《小小说选刊》、《故事会》和《微型小说选刊》的发行量都非常大。因此，短平快的东西按说不应该衰落，因此，我们那道考题“为什么现代短篇小说越来越衰落”实际上是一个虚拟的题目，答案也许恰恰相反。

在蒋一谈的《伊斯特伍德的雕像》中，一共收录了9个短篇小说：《枯树会说话》、《教堂》、《公羊》、《坐禅入门》、《两公分》、《熊猫来敲门》、《微笑》、《兄弟约定》、《伊斯特伍德的雕像》。总体看，蒋一谈的文风明显受到了卡佛的短篇小说的影响，但是却有他自己的发现和创造。《枯树会说话》，讲述了一棵枯树和一对年轻夫妻之间的某种很微妙的联系，传达的是中国乡村关于生育和繁衍的基本理念；《教堂》则通过姐姐和弟弟之间的关系，来呈现信仰和日常生活之间的空白地带；《公羊》则对中产阶级夫妻的婚姻、孩子等出现的复杂微妙的缠绕做了一个透视，十分精彩，这里面，公羊是一个象征物；《坐禅入门》则是这个小说集里最让我喜欢的一篇小说，以一个自杀的女人和和尚的对话，把一桩禅的公案做了一个特别好的文学想象和解释；《两公分》则一一桩农村常见的住宅高矮的邻里纠纷，折射出现在农村激烈的社会矛盾；《熊猫来敲门》将一个失业青年在北京的遭遇表现得淋漓尽致，把一个人和一个城市的关系做了解读；《微笑》十分简约地描述了一场车祸带给一对夫妇的影响，精彩异常；《兄弟约定》以另外的方式展现了父亲和儿子的关系；《伊斯特伍德的雕像》是这本书中篇幅最长的小说，讲述了两个艺术家之间缠绕的复杂关系，并传达出人生的苍茫感，雪和有硬度的雕像是这篇小说中闪光的基点。总体看，这些小说都在传达这个时代的一些侧面的生活场景，描绘了各色人的内心，写法简练生动，而且，整本小说可以统一为一个主题——“来自生活的威胁”，是来自生活中莫名的威胁，使很多人的生活分崩离析。

我想起来，像这类以系列短篇小说构成一本书的写法，在20世纪里有不少精彩的作品：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巴别尔的《骑兵军》、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都是这种体裁的佳作和典范。比如，《米格尔大街》中的几十个人物栩栩如生，他们生活在一个十分闭塞的小地方，却觉得自己生活在天堂里。他们都有着令人啼笑皆非的命运和遭遇、生活的喜乐和困境，小说叙述扎实，语言平实，情景生动活泼，刻画人物的细节准确生动，寥寥几笔就把一个人写活了，弥漫着奈保尔的人道关怀和善意的讽刺，具有串珠式和橘瓣式小说的形式感，实在是20世纪短篇小说中的珍品。我把这类小说叫做“橘子瓣小说”，因为它们每一篇都像一枚橘子瓣一样地紧紧簇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向心的结构。我在一些大学讲授文学课的时候，经常向学生推荐这几个小说集。现在，我也向读者推荐蒋一谈的这本独具特色的、叙事风格明快简洁的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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