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在中国是一位被忽略的文学大师，在法国，她是法兰西学院三百多年历史上第一位女院士，在生前就已赢得“不朽者”的称誉。《苦炼》是她的代表作之一，是一部虚构的历史小说，“在达·芬奇、伊拉斯谟、哥白尼、塞尔维、维萨里、昂布鲁瓦兹·帕雷、伽利略、康帕内拉、乔达诺·布鲁诺、帕拉塞尔苏斯的阴影下，让我们在布鲁日周围，在佛兰德斯，在日耳曼世界，目睹文艺复兴与中世纪的激战”（法兰西院士让·多尔梅松语）。国内东方出版社在2002年出版过一套“尤瑟纳尔文集”，最近两年上海三联出版社也在陆续出版“尤瑟纳尔作品集”，这两套丛书中都有《苦炼》而译者不同，东方版的译者是赵克非，上海三联版的译者是段映虹。

我是因为段映虹才知道尤瑟纳尔的。在十多年前的一次闲聊中，段映虹告诉我她在翻译和研究一位法国女作家，这位作家在中国还不太为人所知。中国人译介法国文学，已经有不下百年的历史，却单单忽略了这位在法国文学史上如此重要的作家，令人颇感费解。这时她说出了尤瑟纳尔的名字，令我甚感惶恐——确实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之后偶尔小聚，总不免要聊几句尤瑟纳尔。2004年初，段映虹翻译的若斯亚娜·萨维诺所著《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创作人生》出版，这是一部尤瑟纳尔的传记，中国读者可以藉此了解尤瑟纳尔生平与创作的全貌。之后，段映虹告诉我，她受上海三联委托，在翻译《苦炼》了。

读完一个作家的传记，而没有她的作品可读，就好比在馆子里看了菜单而被侍者告知“这个没有”一样，是生命中无法承受的吊胃口。因此我迫切地期望《苦炼》的译竣，而段映虹的翻译进度几乎是蜗牛的速度，出版社的合同履约时间被她一拖再拖，见了面，问起《苦炼》，她也是苦笑与歉然。之所以慢，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尤瑟纳尔的淹博与才华，给翻译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其次是段映虹的严谨态度，她说就算最终拖到无法出版，也不能草率。

2002年东方版的《苦炼》出版了，我忍住，没有买，死等上海三联版。一直到上个月，才如愿买到上海三联版的《苦炼》，是今年4月出版的，真是“十年磨一剑”啊！捧读之余，我好奇地把东方出版社赵克非的译本和段映虹的译本进行比较，以下即摘录该书开头的两段，作一对比：

赵译：

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利格尔不紧不慢地在通往巴黎的路上走着。

国王和皇帝之间的种种争端，他一无所知。他只知道，维持了几个月的和平，像一件穿得太久了一衣服，快要破了。瓦卢瓦的弗兰西斯一直觊觎着米兰，就像个不走运的情种盯着自己追求的美人一样，这对谁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根据可靠消息，弗兰西斯正在不声不响地装备一支新军，并将这支军队悄悄集结在萨瓦公国边界，而这支军队的任务就是要把丢在帕维亚的马刺捡回去。把银行家父亲讲的干巴巴的旅行故事和古代大诗人维吉尔的诗句联在一起，亨利-马克西米利安想像着，白雪皑皑的大山那边，几列骑兵队伍正在飞奔而下，直扑那如梦如幻、肥美而广阔的平原：平原的土是橙红色的，汹涌澎湃的泉水旁边，白茫茫的羊群正在饮水；那些雕琢过的城市，像匣子，装满了金银财宝、香料和鞣制过的皮革，富庶像仓库，壮丽如教堂；花园里到处是雕塑，大厅里装满了罕见的手稿；身穿绫罗绸缎的女人，对军队统帅笑脸相迎；吃的喝的，样样讲究，用白银打造的桌子上，摆着威尼斯的细颈玻璃瓶，里面是希腊马尔瓦齐出产的殷红美酒。

段译：

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利格尔走走歇歇，行进在前往巴黎的路上。

对于国王与皇帝之间的争执，他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持续了几个月的和平像一件穿得太久的衣服，已经变得松松垮垮。伐卢瓦的弗朗西斯仍然觊觎着米兰地区，就像一个倒霉的情人还在偷窥他的美人儿，这已经是路人皆知的秘密；据可靠的消息，他正在萨伏依公爵的边境地带悄悄装备和集结一支新军，目的是拾回在帕维亚丢失的马刺。在亨利-马克西米利安的脑子里，维吉尔零零碎碎的诗篇与他银行家父亲干巴巴的游记交织在一起，他想象在披着冰雪铠甲的群山的那一边，一队队骑兵驰向山下的广阔地带，那里如梦幻般美丽富饶：棕红色的平原，白色的羊群在翻腾的泉水边畅饮，城市像首饰匣一样精雕细琢，里面充斥着金子、香料和鞣过的皮革，它们富裕如同货仓，庄严如同教堂；雕像遍布花园，珍稀手稿堆满厅堂；身着绫罗绸缎的女人们对显赫的军官青眼相加；食物和放荡中处处透着考究，真材实料的银桌子上，马尔瓦齐葡萄酒在威尼斯玻璃瓶里闪耀着柔光。

不懂外国语的读者，只能通过翻译成母语的文本来欣赏和评价外国作品。对外国作家来说，自己的作品被翻译成别国语言，既是文学生涯的延续，也是文学生涯中最大的冒险，这取决于译者是谁。也就是说，一个伟大的作家很可能因为拙劣的翻译而在另一个国度被视为二、三流的作者，甚至作家在本国获得的赞誉，也成为该国评论家缺乏文学鉴赏力的证据，而遭到另一国读者的嘲讽。因此翻译文学作品这个事，当真是大意不得、草率不得的。

以上两个译本，细加比较的话，则轩轾立判。段译在语言的简练、雅训、流畅、传神，以及语句节奏的拿捏上，都胜于赵译，简言之，更符合文学语言的标准。

比如赵译的这一句：“瓦卢瓦的弗兰西斯一直觊觎着米兰，就像个不走运的情种盯着自己追求的美人一样，这对谁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段译为：“伐卢瓦的弗朗西斯仍然觊觎着米兰地区，就像一个倒霉的情人还在偷窥他的美人儿，这已经是路人皆知的秘密。”赵译略显生硬、平白和哆嗦，而段译则雅训传神，且把原作比喻的幽默感传达了出来。

又如最后一句，

赵译：“平原的土是橙红色的，汹涌澎湃的泉水旁边，白茫茫的羊群正在饮水；那些雕琢过的城市，像匣子，装满了金银财宝、香料和鞣制过的皮革，富庶像仓库，壮丽如教堂；花园里到处是雕塑，大厅里装满了罕见的手稿；身穿绫罗绸缎的女人，对军队统帅笑脸相迎；吃的喝的，样样讲究，用白银打造的桌子上，摆着威尼斯的细颈玻璃瓶，里面是希腊马尔瓦齐出产的殷红美酒。”

段译为：“棕红色的平原，白色的羊群在翻腾的泉水边畅饮，城市像首饰匣一样精雕细琢，里面充斥着金子、香料和鞣过的皮革，它们富裕如同货仓，庄严如同教堂；雕像遍布花园，珍稀手稿堆满厅堂；身着绫罗绸缎的女人们对显赫的军官青眼相加；食物和放荡中处处透着考究，真材实料的银桌子上，马尔瓦齐葡萄酒在威尼斯玻璃瓶里闪耀着柔光。”

这样的句式是很不好翻译的，相比之下，赵译像是学生的习作，捉襟见肘、忙于应付，好歹把原文的意思完整翻译了出来，而段译明显表现出更深厚、充实的文学功底，应付裕如，流畅华丽中不失紧凑典雅，尤其把文中“优雅的微讽”之意得体地传达了出来，这是欧洲作家常用笔法，而能够用现代汉语还原出来，足见功底。

我觉得翻译文学作品，理当捍卫三种尊严：作家的尊严、作家母语的尊严和文学的尊严。倘若不能，则不必率尔操觚，否则徒留遗憾，作者遗憾，译者遗憾，读者也遗憾。虽然翻译总不能完全还原原作的神韵风采，而我们又离不开翻译，则翻译这个事业，总归还是需要战战兢兢、呕心沥血地来从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