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生还】探寻两个问题的答案(44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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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回当天买票看话剧。周一下午的时候扫了一眼国家大剧院的演出安排,发现《无人生还》还有票,就赶紧下了订单。我对阿加莎没有任何了解,对推理类的作品也没太多兴趣。只不过是感觉这部戏应该不会让我失望,所以匆匆做了决定。我想这个决定没有做错……
与世隔绝的孤岛,十个不同的职业的人受邀赴宴,大多数人彼此之间并不认识。一个奇怪的声音漂浮在空中,历数着每一个人那段不为人知的罪行,然后是宣判……接下来,是他们按照那奇怪的预言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直到最后,真相大白……
当我坐在小剧场里看着舞台上的布景时,总觉得故事情节会像是 “密室逃脱”之类的游戏那样,引导人们慢慢的从蛛丝马迹之中找到线索,找到最终的答案。但看过之后,我觉得没有那没复杂。毕竟这是话剧而不是游戏,故事本身就会把所有的谜题解开,然后让观众在故事中去思考、体会。我猜想,表演的魅力应该不仅仅是让观众在观看表演的过程中获得感官上的享受,还应该包括内容本身给们带来的启发。在演员谢幕以后,一位主创者留了下来,说是“老规矩,和大家聊几句。”他留下了两个问题,两个并没有答案的问题。我猜这应该也是一种启发观众去思考的方法吧。现在,我尝试着根据自己的积累来回答这两个问题。
问题一:为什么当凶手被打死的时候你们(指观众)都在鼓掌呢?难道你们认为被凶手杀死的人不该死吗?
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一个关于罪与罚的问题。什么是罪恶?谁来惩罚罪人?
有时候,罪恶也是需要分辨的。有些罪恶很明显,而有些却有着惑人的外衣。
自私是很好分辨的。无论是那些腰缠万贯、不必为生存而努力的富翁,还是那些设法钻营、为了生计而奔波的小市民,都有可能因他们的自私而生恶行。前者可能会把自己的快乐当作是世界的全部,即使这快乐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他们也丝毫不会在意。后者可能会利用一切手段以满足自己对金钱的渴望,即使这手段是违背了道德与正义。
放纵是很好分辨的。无论是那些看上去不会妨碍到别人的个人嗜好,还是那些由于某种外因而引起的愤怒,都可能在自我的放纵之下酿成罪恶。许多时候,人们总是以为自己的一点点嗜好只会是生活的调味品,但却忽视了放纵之下的嗜好可能会使人沉迷其中而在关键时刻无法控制自己。而另一方面,人们又容易为愤怒寻找到借口,会解释说是由于别人的错误使自己愤怒,以此作为理由来为自己的暴行做辩护。
欺骗是很好分辨的。无论那是因为某种私利而主动编造的谎言,还是由于某种看上去迫不得已的原因而故意“遗忘”了某些关键的细节,它们都是欺骗。也许有些人会安慰自己,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会给别人造成太大的伤害。也许有些人会说服自己,用某种看上去高尚的理由说服自己可以隐瞒某些真相。然而说谎者永远也无法预料到自己的谎言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因此也永远没有权力宽恕自己因说谎而犯下的罪行。
逃避……有时候并不是那么容易分辨的。那不义的事情就在你眼前发生了,你却可以找出理由让自己闭上眼睛,逃避自己的责任。你说自己是身不由己,却没有意识到当时其实没有人能够真正束缚住你的行动。是的,你什么都没有做,然而正因为如此却助长了恶行。那些恶毒的谣言肆意的散布开了,你却没有辩解。你以为这是一种洒脱、是对中伤者的一种蔑视,却忽略了应该让旁观的人感受到积极的力量。是的,你什么都没有做,然而正因为如此却加深了怀疑和误解。那不幸的事实已经发生了,你却转过身把它隐藏在你记忆的角落里。你在所有人面前都像是失忆了一样否认着曾经发生的一切,却不能否认它在你记忆中刻下的烙印。是的,你什么都没有做,然而无法面对过去的人也同样无法走出曾经的阴影。逃避,这看上去似乎无所作为的作为其实也是一种罪责,扭曲了过去、欺骗着现在、也黯淡了未来。
那么什么是难以分辨、甚至无法分辨的罪恶呢?也许是那些以“正义”为华丽外衣的恶行吧。在胸前划一个十字,以神的名义包裹好自己的自私与偏执,高举着“道德”的大棒挥向那些弱小的人。如同在战场上一样抢占“道德”的制高点,然后肆无忌惮的向高坡之下的人群“扫射”。这不是真正的正义!是比那些赤裸裸的恶行更为丑陋的罪责!因为它歪曲了善与恶的界限。将手放在圣经上起誓,保证自己会公正的行使被赋予的权力,然而却因为个人的好恶而左右着最后的结果。审判是一种权力,但更是一种责任;审判是一项谨慎的工作,但更是一种神圣的仪式。没有人可以随意赋予自己这项权力,也没有人能够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这样的权力至上。“正义”是审判的基础,而“正义”绝不会建立于个体的价值观之上!没有人,能够自以为是的成为“正义”的代言人。恰恰相反,这些人往往都会成为践踏正义的恶人。
那么,什么是惩罚呢?
一定是死亡吗?也许真的存在另外一个世界,可以让生命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继续存在。但遗憾的是,今天的我们还没有找到那个世界真正存在的证明,也无法和那个世界有任何交流。换句话说,那个世界即使存在也是完全未知的,而这样的未知又造成了人们对死亡的恐惧。于是许多人认为死亡是最为严厉的惩罚。
真的是这样吗?有时候,死亡也是一种解脱。不是每一个人都会麻木到可以坦然接受自己曾经的恶行,有的人会用余生中所有的时间来忏悔、挣扎……死亡,对于这些人而言就是一种解脱,让他们终于可以放下心中的负担。对他们而言,死亡让原本沉重的生命变得轻松了。
退一步说,死亡的确算是一种惩罚,但它应该是唯一的惩罚方式吗?有些人,承受着别人的恶语中伤,这算不算是一种惩罚?有些人,活在对自己的谴责之中,这算不算是一种惩罚?有些人,失去了他们曾经最在乎的珍宝,这算不算是一种惩罚?而惩罚本身是目的还是手段?如果一个人已经开始用余下的生命来赎罪了,他还应该被施以死亡的惩罚吗?
我不知道答案,因为我没有审判的权力。
无论是西方的宗教还是东方的哲学,都不承认普通的个体拥有审判的权力。没有什么所谓的“地下秩序”,更不存在什么“黑暗骑士”。在西方的宗教里,神可以将审判的权力赋予特定的人,但他也只能在特定的条件下行驶这样的权力。而在东方的哲学思想里也有类似的观点。“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将斫。夫代大将斫者,稀有不伤其手矣。”(语出《老子》,而《圣经》中的原文我记不住了,在《旧约》部分有类似的内容。)
我想,这就可以回答第一个问题了。荒岛上的十个人,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他们应该受到惩罚,却并不一定是死亡的惩罚。然而凶手狂妄的行使了他本来所没有的审判的权力,“是谓代大将斫”。所以在他审判别人罪行的同时,他本身就是在行罪恶。“夫代大将斫者,稀有不伤其手矣。”凶手的死本身就是在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所以尽管被凶手杀死的人都是有罪的,观众仍然为凶手被击毙而鼓掌。只不过,也许我们很难在一台话剧中探讨清楚凶手需要接受的惩罚是否就是死亡。
问题二:话剧的结局和小说中的不同,为什么一个故事要有两种不同的结局呢?只有去问阿加莎了,当然,我(指主创人员自己)现在还不想去问……
作者已经于1976年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个时候我都还没有出生呢),所以这个问题恐怕永远也没有真正的答案了。那么,就让我们这些后辈们不揣冒昧的推测一下吧。无所谓正确,只是以一种仰视的心态去体会前人用心。
相比之下,小说比话剧的剧本要压抑许多,因此根据小说拍摄的电影也比话剧压抑许多。那么我们能不能从小说/电影和话剧之间表现形式的不同来推测答案呢?
我看话剧(或者舞台剧)的时间并不长,一年多一点。此前我一直认为“话剧”就是“一帮人站在台上现场表演”,它和电影的区别是电影更真实,可以复制多份拷贝……但在去年的下半年,差不多是我看话剧半年之后,我觉得自己可能错了。因为恰恰相反,话剧可能比电影更加真实,给人的感官冲击更为强烈。
相比较而言,电影是平面的(就算是所谓的3D电影也不是真正的立体),而话剧则是立体的。即使所有的布景、道具都是假的,但表演中最为核心也最为关键的元素——人——是真实的,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站在舞台上的。所有的表演,他们的情绪、语言、表情、动作,都毫无损失的展现在观众的面前。这是最直接的冲击,没有任何缓冲。
而且与电影相比,话剧是更加连续的表演。电影可以几乎没有限制的使用蒙太奇的手法造成时间、空间上的跳跃,而话剧最多只能用分幕的方式对整体的故事时空进行4、5次的中断。这就使得观众始终在一种更为紧凑的节奏观看话剧,留给观众情绪上的缓冲时间远远少于电影。
所以试想一下,在话剧这种载体之下,如果在近三个小时的时间里始终保持一种压抑、紧张、绝望的情绪,直到最后也得不到释放的话,对于观众而言究竟是一种享受还是会产生意料不到的某种伤害?如果我是作者,我不敢做这样的尝试,一定会在话剧的剧本中做某种修改,留下某些可以缓冲的空间,让观众可以适当的松弛一下绷紧的神经、缓解一下压抑的情绪。而无论在故事发展过程中做出怎样的改变,结局的调整无疑将会是最有效的办法。
在此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多说几句。《无人生还》应该算是一部悬疑剧(或者说是惊悚剧)吧?我这个外行不太会分类,但可以肯定它不算是一出悲剧(即使是小说里的结局也不能算成是悲剧)。这就造成了它和悲剧的性质不同。个人感觉,悲剧虽然始终都在压抑的气氛中推动着故事的发展,并且很可能会在同样的气氛中结束,但这都是在思想层面的压抑。在悲剧中,这种压抑无法通过一个大团圆式的结尾得到释放,只会向内而寻找释放的空间。因此悲剧的结尾会引导观众内向思考,寻求一种思想上的突破。但《无人生还》则不是。它自始至终是让人们绷紧自己的神经,是一种“硬性”的紧张。这样的紧张恐怕无法通过内向的突破而找到松弛的空间。所以悲剧可以拥有一个彻底悲剧的结尾,但《无人生还》这类的作品也许更适合一个稍微轻松一些的结局。
也是这样的理由,我在话剧到了后半程的时候渐渐接受了它的一些夸张的表演方式。在前两幕里,我其实是有些反感这样的安排。一部以惊悚为特点的作品,居然不时让观众发出笑声,这正常吗?可到了下半段,我似乎在这种张弛之中体会到了某种良苦的用心,也就渐渐接纳了舞台上演员们的表演。直到谢幕之后,当我听到第二个问题时,我才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一种刻意的安排,也是一种有益的尝试。
最后再说几句关于结局的看法吧。凶手被打死了,因为他的罪行而受到了惩罚。可既然被他杀死的人也都是有罪的,为什么不能设计一个宽恕了凶手的结局呢?宽恕,并不意味着不去惩罚。现实中的宽恕和道德上的惩罚是不是能够给人以更多的启发呢?此外,宽恕难道不需要更大的勇气、更高的智慧吗?如果是惩罚是一种毁灭的力量,宽恕则应该算是一种创造的力量了吧。想象一下,如果大仲马没有在结尾的时候安排埃德蒙·邓蒂斯宽恕了邓格拉斯,《基督山伯爵》还会拥有今天这样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吗?
宽恕,是一种更为伟大的力量。
我总共看过上话两部戏,《十二个人》和《无人生还》。看人艺的戏多一些,包括《茶馆》、《窝头会馆》、《李白》、《蔡文姬》、《北京人》……也有《哗变》、《晚餐》、《论烟草有害》这样的海外本子,但就像《论烟草有害》这么一俄罗斯本子愣是给演成地道的京味儿还让人不觉得别扭或矫情……看来两地的话剧单位还真是带有浓重的各自城市的风格特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