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晚上，也没什么礼物送给大家。发一个小故事给游荡的夜猫看看，祝你新年快乐！）

舌头

华亭路不宽，两旁是上世纪早些年代盖的老洋房。我看这些老房子并不怎么漂亮，但是由于是市中心的花园洋房，身价自然矜贵。按现在的行情少说也要一两千万一幢。

我每天早晚都会在华亭路这一带的弄堂间散步，再远的地方我就不敢去了。

这天晚上，我走到65号的时候，有一个人影挡住前进的方向。我抬头看，这个老太太我认得，她就是65号的房东主妇。

65号是一栋独立的花园别墅，房主人是一对老夫妇。男主人是上海医学院的教授，女主人就是挡住我这个老太太。男和女，我比较喜欢男主人，老教授知书达理、待人和蔼。老太太旧社会是大家的小姐，架子大不说，又很呱噪，我经常听见她训斥家中保姆。

我常常在散步路上遇见挽着手的他们，看上去老夫妻还是很恩爱的样子，往往都是老妇人一个人在说话，老教授乖乖听着。

不过，我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老夫妻一起散步了。

我不知道老太太今天为什么要挡我的路？我有点疑问，就朝外移动想避开她，没料到她也朝外挪动，依然挡住我。

我只好停下来，看她有什么话说。老太太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是发出啊啊的声音，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突然，老太太蹲下身来，伸手抓我。虽然我不怕这个虚弱的女人，但是她的动作还是吓了我一跳，我赶紧向后跳开。

我向她呲牙，她一点不怕，更加凑近我，张大嘴。她的嘴里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什么？

老太太看我还不明白，焦急地用手指伸进自己的嘴巴，又发出啊啊的声音。

这回我看出来了，这个老女人的舌头没了，整个的、完整地消失了。

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老太太开始用手比划起来，一边还是不自觉发出啊啊的声音。

我还是看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经过长时间的徒劳后，老太太终于停下来，沮丧地看看我，然后垂头丧气走进65号。

第二天，我晨跑再次经过65号的时候，老太太又拦住我。她没有发声，示意我站在65号的铁门边。

过一会，65号铁门打开，年轻的保姆提着一个菜蓝出来。

这时候老妇人迎着保姆的面冲过去。一阵微风，保姆感觉眼睛进了沙子。就在保姆揉眼睛的功夫，老太太带着我进了65号的院子。

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玫瑰开得正艳，我知道老太太不是请我来赏花的。

我们绕到别墅的后面，有一道纱门。老妇人比划了一下推纱门的动作，这个我会。我依稀记得，曾经听到老妇人骂保姆毛手毛脚，进出总忘记把门关严。

纱门里面是厨房，灶台上的锅内咕噜咕噜还在煮着什么，老太太探头看了一下，皱起眉头。

穿过客厅的时候，老太太做出蹑手蹑脚的动作，我知道她这是示意我照做。客厅内老教授正在看报，没有注意到我们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

二楼有三个房间，老太太带我进了其中一间。这是一间书房，靠窗有一张书桌，其他的墙壁都做了书架。

老太太走近一个书架，做出“推”的动作。

她要我把这个书架推倒？我狐疑地看着她。

老太太点点头。

我摇摇头，那书架靠着墙，我没办法推。

更何况我注意到这个书架上除了书之外，还摆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玻璃瓶。那些玻璃瓶中装的都是一些人体器官，甚至还有一具完整的胎儿，估计这都是男主人的藏品。书架一倒，那些玻璃瓶还不稀里哗啦？！

老太太又做出要我推的示范，我还是摇头，她有些恼怒，冲我“啊啊”叫唤。

我作势要走，她只好软下来，引我走到书架前，指着上面一个玻璃瓶要我看。

她指的那个玻璃瓶不大，注了四分之三的液体，密封着。瓶子里面还漂浮一件物体，从我仰视的角度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老太太指指那个玻璃瓶，再指指自己的嘴，又发出啊啊的声音。

舌头？！我突然意识到那个玻璃瓶中泡的是老太太的舌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听见保姆买菜回来，保姆和老教授说笑的声音，然后就听到她上楼的声音。接下来就看到保姆进入书房，开始做卫生。

保姆先收拾好书桌上的杂物，再用抹布擦拭。擦完书桌，她又开始擦书架，还把那些装人体器官的玻璃瓶一个个搬出来擦拭。

在我看来，这个年轻的保姆应该是个蛮好的人，起码她做家务很认真负责，不偷懒。不过老太太看保姆的眼神却充满敌意。

当保姆把那个装舌头的玻璃瓶搬出来准备擦拭时，我猛地窜到她的跟前。

保姆吓得尖叫起来，一个趔趄，手中的玻璃瓶就砸在地上。顿时，福尔马林刺鼻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我顾不上满地的玻璃碴子，冲过去叼起那根软趴趴的舌头就跑。

噔噔噔，老教授紧张地从一楼赶上来：“出什么事了？”

保姆哆哆嗦嗦地说：“狗，有一只狗跑进来。”

老教授皱起眉头：“狗？那里有狗？我们家怎么会有狗。我看看，你把什么打碎了。”

年轻的保姆委屈地退到一边，开始抽泣起来。

毕竟身份和以前不一样了，老教授觉得对待新婚的妻子不应该像对待保姆那样严厉，赶紧换一种安慰的口气：“哦哦，小芳，没事的，一个瓶子不值什么钱。”

从65号出来，我就迅速往家跑，嘴巴火烧火燎的，极不舒服。我需要大量水漱口，否则福尔马林会把我的口腔烧烂。

那条舌头我就丢在华亭路上，我知道老太太能够找到它。即便找不到，它自己也会很快腐烂消失的。

人死之后，一切生理活动停止。尸体里的血液、肉体、骨骼还会存在一段时间，但是人的魄，也就是元气，已经散了。魄是人体循环之气，没有魄，精血就不再流动，肉体就守不住元神，元神就是人的魂。所以按照中国人的说法，人死就是魄散魂飞。

老太太因舌癌而死，当初是他先生亲自给她动的手术。手术之后，切下来的舌头被保留下来，于是有那么一点元气和元神被福尔马林封存在玻璃瓶中。

当代的医学技术终究未能挽救老太太的生命，死者已矣，生者何苦为难自己。老太太生时，他先生是爱她的，但现在她的位置已经被小保姆取代，65号就不再值得留连，老太太需要收集起舌头中那一点魂灵，好尽早踏上去另一个世界的行程。

人死后魄散了，能量消散在自然宇宙之中，重新参与万物的轮回。

但是亡魂，会有另一个世界来接纳。

至于这另一个世界是天堂？是地狱？或者是另一个时空？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可以看到这些亡魂、可以和他们说话、会帮他们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