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隔壁住着一个小姑娘，大概4、5岁的样子，眼睛很大、头发很长，是个美人坯子。

每天早上，她家的阿姨都在阳台上给她梳辫子，小姑娘就对着太阳唱幼儿园里学的歌，咿咿呀呀的。

明天早上听到她唱歌，我就会醒过来。她唱完歌，吃完早餐，阿姨会带她上幼儿园。等到她们碰的一声关门进电梯，我就接着睡。

一天早上，小姑娘唱完歌和阿姨出门之后，我听见隔壁的阳台上还不断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虽然不难听，但是干扰我睡觉了。

我出去一看，原来隔壁的阳台上新挂了一排风铃。我数了一下，大大小小，一共五只玻璃风铃。

风铃的式样很简单，一根细绳吊着一个大概三分之二球的玻璃盏，玻璃盏里面又吊着一根玻璃棒，玻璃棒下还系着一张纸条，上面有字，应该是日文。

我觉得这是我看见过最简陋难看的风铃，虽然五只玻璃风铃五颜六色，上面还画了花花草草。

其实它们也没那么难看，我不喜欢它们是因为它们一整天在那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我想睡个安稳觉都不行。

不过小女孩好像很喜欢那个风铃，现在她不仅早上在阳台上唱歌，而且每天一有空就跑到阳台上对着风铃唱歌，咿咿呀呀咿咿呀呀，oh，mygod！

我从邻居的对话中知道，这串风铃是小女孩的爸爸去日本出差时专门给她买的五岁生日礼物，女孩可喜欢啦。

哼，小小年纪就崇洋媚外，上海女孩从小就很媚俗。

也许是被风铃的响声折磨得有点神经衰弱，我经常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风铃之间在说话，叽里呱啦，好像说的是日语。

她们叽里呱啦地聊一会天，然后叮叮当当地响一阵，然后再叽里呱啦地聊天，然后再叮叮当当乱响一阵。

我虽然听不懂，还是感觉她们好像很快乐的。就像一帮女孩在聊天，就算聊的是再鸡毛蒜皮的事，她们也会很开心。

我只好安慰自己，好在是听五个年轻女孩聊天，如果成天听的是五个上海中年妇女聊天，估计不出三天我就会从这高楼上跳下去。

由于心态调节的好，我很快就习惯这风铃的声音，可以正常入睡了。

再后来，小姑娘唱歌时，风铃在一边叮叮当当地伴奏，我觉得这风铃声还是挺悦耳的。

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听见小女孩唱歌。

女孩好像生病了，幼儿园也不去，成天就呆在家里，病怏怏的。我还看见小女孩经常对着风铃在哭，难得听见她唱歌。

又过了一段时间，小女孩好像病得更严重了，整天关在房间里，连阳台都很少来。

这一段时间，风铃似乎也寂静了很多。

这天晚上，我听见阳台外五个风铃之间似乎爆发激烈的争吵，整串风铃甚至激烈地扭曲起来。当她们突然看见阳台对面我惊讶的嘴脸时，一下都不出声，垂成一条线。

可是平静没超过十秒钟，风铃之间又激烈地争吵起来，甚至还互相撞击，推推搡搡，根本无视我的存在。

五只风铃一个接一个发言，有的风铃发言的时候很激动，一边发言一边还死命敲打着自己的铃中小锤加强语气，就像有的人说话时要敲桌子一样，我觉得又好奇又好笑。

我似懂非懂地听了一会，她们争吵的内容似乎与小女孩生病有关，五只风铃在争论小姑娘生病是否是她们造成的。

另外她们要做一个表决，表决的内容好像与分离有关，不过好像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个头相对小的四只风铃都陈述完毕，安静下来，她们在等最大那盏风铃开口。

那盏最大的风铃话说得很慢，很有权威，就像一家里的老大，大姐大。大姐大说话的时候，不断可以听见其他风铃发出“嗨、嗨”的附和。

她们最终是否达成一致，我听不明白，但是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二天早上，我重新听到风铃们发出悦耳的叮叮当当声，而且她们今天发出的音量比平常大一倍不止，很卖力呦。

接下来我看见小女孩的头从阳台拉门中探出来，风铃们看见小女孩似乎很开心，叮叮当当声更响。

可是小女孩根本没踏进阳台一步，却凶巴巴地说：讨厌死了，你们就不能安静一会。然后碰地拉上阳台门，还把窗帘也拉下来。

风铃们似乎一下被震住了。

接下来一整天，五只风铃一声未发。

晚上，外面起风，下雨，月忽隐忽现。

我盯着隔壁的阳台，等待---

风中，那串风铃开始敲响，并不如平常那么叮叮当当杂乱无章，更像是一座庙，一个老和尚在做晚课，脆弱却又坚定。

然后，安静下来。

五个风铃之间开始互致“沙扬那拉”，她们是在告别吗？

“沙扬那拉”在日语中不是一般的“再见”，甚至是长久的告别，一般熟人朋友之间是不用的。她们要去那里？而且被绳子绑在阳台一排风铃上，她们又能去哪里？

又是一段沉默。

一阵风过来，五只风铃中那盏最大的风铃，我称之为大姐大的那个风铃，突然挣脱系铃的细绳，借着一阵风向阳台外飞去。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冲到阳台边，看那盏风铃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很久，才从楼下传来细微玻璃破碎的声音。

剩下的风铃一盏接一盏跳到夜空中，随风雨而去。

最后，剩下最小的那盏风铃，她滑到绳子的末梢，随着风在空中荡啊荡。

我以为她胆怯了，不敢跳下去。

谁知道她荡到离我最近的地方，对我说：“再会了，八万。”

“再会了”，她说的分明是嗲嗲的上海话，我只觉得眼泪一下流下来。

我记下的这个故事，也许以后会流传开来，如果你是个多情的人，我希望你看到这里就好了，不要往下看，就当它是一个美丽的童话：五个单纯美丽的风铃姐妹，她们希望自己带给人类的是快乐。如果主人看到她们不再快乐时，她们把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于是就选择消逝，即便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但是我很不幸，我看到这个故事的其他场景：

这个小女孩有一个漂亮的妈妈，妈妈跟了一个有钱的台巴子男人之后有了她。有钱的台巴子在两岸之间飞来飞去，享受齐人之福。终于有一天，海峡那边的正房杀到上海，杀到我的隔壁，把男人和小女孩的妈妈一顿暴打，男人涕泗横流立下保证跟小女孩的妈妈断绝关系。从此那个台巴子就再也看不见了。

五只风铃自戕发生在台湾女人上门大吵大闹后。

小女孩在爸爸消失后，对爸爸给她的礼物失去兴趣，甚至生厌。而五个单纯的风铃姐妹认为是自己的到来给这一家带来噩运，深深自责。经过一番讨论后，选择选择集体跳楼集体，希望自己消失之后事态可以扭转。

不过风铃做这样的选择，只是我的猜测，因为我对她们说的日语，基本听不懂，只能猜。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风铃只是在一个雨夜不幸被风刮断绳子，根本不存在什么说日语的风铃姐妹，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个上海女人把房子卖掉，带着小女孩搬走，也不见了。

那五根用来系风铃的绳子，还一直挂在隔壁的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