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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奶奶住很好的地段静安区;后来拆迁,于是被政府搬到上海的门头沟去了。这次春节,在美国给奶奶挂了电话。能听出来奶奶非常高兴。我许诺说如果回上海,一定看你去。奶奶说,你老是空头支票,我都等了你一年了。我心里很愧疚。
姑姑去世,上海便没有了照料奶奶的人;她又不愿意到北方来居住,便搬到了浦东一家敬老院。我还没有去过那里,只知道在南浦大桥头,南码头那边,听上去很远的样子。酒店安顿好,上海朋友的车子也到了。车子下了南浦大桥,我们开始问路,敬老院竟然就在身旁一条狭小弄堂的尽头,他的身后。走进敬老院,里面安安静静的,我们坐电梯来到了三层。长长的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每一扇门都紧紧地关闭着,出奇的安静。惨白的日光灯,雪白的墙壁,气氛让人很压抑。走廊拐角是楼梯门,竟然设立了铁栅栏,更让我感到有些异样。电梯也很诡异里面硕大无比,长方形的空间,我心想,要这么大的电梯干什么。碰到了一个管理员,她看了我一眼,你是来找周妈妈的吗?我说是,她笑起来,周妈妈一早就在说你要来。。。她告诉了我房号,并执意要带我过去,一进门,她就说:周妈妈,你孙子来看你来了。
奶奶坐在屋子中央的藤椅上,看到我,她竟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把拉住我:我以为你又不来了,天都黑了……奶奶没有变,精神甚至更好了。我把给她带的营养品递给她,她一个劲地说:哎,买这些干什么,我又不吃。。。我拿出给奶奶的红包,她不要,我就塞在了奶奶的枕头里。我们坐下,奶奶拉着我的手东问西问,我看着她,奶奶气色很好,思维敏捷,言语很清楚;从我记事开始我就知道奶奶是个厉害的小老太婆,但是对我非常非常好。小时候我从新疆回上海,严重缺钙,腿都不直;奶奶从工厂里买来最昂贵的进口补钙针剂给我打,花去了她大部分的积蓄;小时候,奶奶总是护着我,为这个她没少和父亲吵架。奶奶性格刚毅,爸爸脾气也很直,他们在一起,经常是火星四溅。
奶奶很年轻的时候,她的丈夫,我的爷爷就去世了,她一个人拉扯我爸爸姑姑他们四个孩子成人,一生守寡,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这可能是奶奶这种性格形成的原因吧。
奶奶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的脾气不熟悉她的人有时候还真吃不消。她说你也不知道给奶奶买些好吃的,尽买些这种补品,我也不吃……说着竟然伸出小脚把几个盒子一一踢翻在地,让我哭笑不得。我赶紧把盒子都藏在床头,问:您喜欢吃什么?
奶奶:什么也不喜欢吃,人老了也吃不动了
我问:那您还打麻将吗?
听到麻将,奶奶笑了:白天打,小麻将,几块钱输赢的……
我说:那成了,我给您的红包够您输几年的了……
奶奶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心里突然一酸,几年前我曾经很不懂事,那时候奶奶也经常玩麻将,听大人讲,奶奶因为老了,算不过人家,把家里很多钱都输给邻居了……所以我到上海的时候就和她说你不要玩麻将了,那些邻居都是骗你的。奶奶很生气,手一挥不理睬我了。人家讲打牌是可以看出人品的,奶奶就属于很大气的那种,输赢不计较。后来我看了一次老邻居们打麻将,他们都很热情,吃中饭的时候到了,一个邻居从家里端来了两碗菜,另外一个邻居拿了些饭和鸡汤过来……中午饭大家就一起吃了。那天输赢我忘记了,但是我记得奶奶打麻将时候的快乐。那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让老人快乐是第一位的,她为我们经历了一切,现在我们能为他们做的就是让她快乐。
奶奶住的房间里面有三张床,靠里面的一张空着,奶奶说里面的老人知道你要来,就让出来,让我们有讲话的地方。还有一个老人,从我进来,就一直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和他打招呼,她给我目光的时候,非常缓慢,我知道可能是老年性痴呆。
“奶奶,要不你跟我回北京算了……你和我住”我心里一阵难受,我真的不希望奶奶住在这个地方。我感到一阵阵冰冷的气息。
“我跟你干什么?你自己连个家也没有……”奶奶笑了,拍了拍我的手
“我买房子了,等我装修完,你就过来”
“你不懂,我不是住过去那么简单的,我老了,要有人照顾,会生病,要有人送我去医院……你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我去了是你的负担”
“我可以请保姆来照顾你,没有问题——”
奶奶摆摆手,“北京我住不惯的,太干燥了,还有平常我一个人没有意思的呀,在这里白天打打小麻将,晚上看看电视说说话,蛮开心的,就是你们不能经常来看我,有时候会孤独的……”
于是转头去看电视,电视里雪花飞舞,很不清楚,但是奶奶却看的一个劲的。
看着电视,奶奶突然问我,你现在看电视吗?我说看,但是看得不多了。奶奶说:有时候要看看,知道老百姓都在看什么,那个时候我就对你小姑姑讲你要看看别人的东西,你不看别人的东西,就闷头写自己的东西,那别人也不会看你的东西。。。送我的朋友坐在一旁直点头。
你爸爸写的东西老百姓看,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在新疆的经历呀,你也要多跑跑。
时间过得很快,隔壁床的奶奶也回来了,老人们要休息了。
我站起来和奶奶告辞,奶奶坚持要送我。这天上海刚刚下了雪,冷极了,我坚持不让奶奶送,但是奶奶说我送到电梯口。到了电梯口,电梯门一开,奶奶先跑进了电梯,说,我送你到一楼。我只好同意。
电梯里面依然硕大的空间,我和朋友,奶奶三个人站在电梯里都空荡荡的。我环顾四周,突然间,明白了这部电梯的用途,它如此宽大,长方形,是用来搬运病人和死人的!长方形的电梯,正好可以容下一个担架!
看着站在电梯角落里的奶奶,满头白发的奶奶,我难受极了。
奶奶坚持着要送我到院子里,一直走到院门口,
她问“你们车子停在哪里了?”
在隔壁那条街上,我们找过来的。我说。
那你们去吧,奶奶挥了挥手。
寒风吹动着奶奶的白发,奶奶的腿不好,她扶着敬老院的铁门,用另一只手向我挥着。
看着奶奶,我突然想起来小学的时候,应该是在劲松上小学的时候,那个时候奶奶住在北京,一天中午我在劲松商场门口等着,那时候学校规定是集合好排队进学校的。奶奶突然出现了,举着一根冰棍,“奶奶”我叫了一声,跑过去一头抱住她,身后一阵哄堂大笑,男生女生都在笑。然后我才觉得自己不好意思了。我还记得我小时候,在上海,因为什么事情星儿姑姑批评了我,奶奶知道了毫不留情地把姑姑骂得流眼泪……二十多年过去了……姑姑去了,我飞到上海,一进屋子,奶奶紧紧抓住我的手:川川,你没有看到她最后一眼呀……抱着我失声痛哭……第二天姑姑葬礼,在姑姑入殡的那个瞬间,奶奶胸膛中迸发出那声绝望得近乎嘶吼的悲鸣,让我泪如雨下,我们几个人才能把她搀扶起来,那个瞬间我真的怕奶奶出事,我能感到她的身体就那样地坠下去坠下去——一切一切仿佛就历历在目…………奶奶,我对不起你。我心里一遍一遍地说着,
我情不自禁走到奶奶身边,亲了亲奶奶的脸,奶奶笑了,我不敢看奶奶的眼睛,转身走了,我怕自己会流泪,因为我的眼睛中已经全是眼泪了……当我走到街的尽头,当我转身的时候,我依然可以看到奶奶扶着铁门,孤单地站在那里
奶奶我会回来接你的,我心里暗暗发誓。祝您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