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诗话》批评(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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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自默 |
《随园诗话》批评(22)
崔自默
卷一
25、毕竟毕竟不毕竟
“余不喜黄山谷诗,而古人所见有相同者。魏泰讥山谷:‘得机羽而失鹍鹏,专拾取古人所吐弃不屑用之字,而矜矜然自炫其奇,抑末也。’王弁州曰:‘以山谷诗为瘦硬,有类驴夫脚跟,恶僧藜杖。’东坡云:‘读山谷诗,如食蝤蛑,恐发风动气。’郭功甫云:‘山谷作诗,必费如许气力,为是甚底?’林艾轩云:‘苏诗如丈夫见客,大踏步便出去。黄诗如女子见人,先有许多妆裹作相。此苏、黄两公之优劣也。’余尝比山谷诗:如果中之百合,蔬中之刀豆也,毕竟味少。”
“余不喜黄山谷诗,而古人所见有相同者”,说我不喜欢黄庭坚的诗,并非个人问题,古人与我意见一致者多着呢。聪明人开始批评别人,一般都会拐弯抹角;如果直截了当,随后也会拉同盟军,“群众对你有看法”。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省九江市修水县)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江西诗派”开山之祖。黄庭坚与杜甫、陈师道、陈与义有“一祖三宗”(黄庭坚为其中一宗)之称,与张耒、晁补之、秦观游学于苏轼门下,合称“苏门四学士”。生前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黄庭坚书法别具一格,与苏轼、米芾、蔡襄合称“宋四家”。“蔡”原为蔡京,明清以来认为其人品不好,所以换成了蔡襄。
“不喜”,不等于不好,更不等于坏。喜欢不喜欢,是个人主观审美问题。那么,集体意见就是客观的么?要看集体统计抽样的数量是不是足够大。可是,在群体无意识盲从中表现出了一致性,就说明时代运动正确的么?《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可见“绝大多数”也不是依据。理由虽不可靠,却仍然能作为借口。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存在即合理、都会过去的,这些论断的确可以应付一些问题。合理,有针对性、实用性,那时的道理未必适合现在,不合你的道理却合人家的道理。
盲人摸象是普遍现象。意见与看法、观点,既然任何人都不能客观,那么不妨允许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不让大家说则大家都对主持人有意见,让大家自由发言等他们争吵得不亦乐乎时,主持人就成了拥有话语权的各方都要巴结的法官与裁判。
喜欢不喜欢,是直觉,没有绝对的道理可言。爱吃臭豆腐算毛病么?不应该算。不是所有的嗜好都会被人看不起,比如抽烟喝酒。个人癖好只要不影响健康,不伤害社会,就无可厚非。评头论足说三道四又不想讲道理的最稳妥方法,就是把标准个性化主观化,说一千道一万也不如一句“我不喜欢”。不喜欢,应该是人的一种权利。为什么说“应该”?有时候没有拒绝的权利。
很多理由不便公开申述,冠冕堂皇的举例也未必恰当。对于诗词的审美判断,能像对待臭豆腐一样么?为什么不能?只要你拥有足够的支持者,而支持者的级别又相当高,这类话题暂且不表。
“艺如其人”,艺与人虽然在一些方面的确有关联,但艺品毕竟不等于人品。如果一个人品行不是太好,他的艺术观就一定有问题么?他的批评还算数么?艺术作品可以显露艺术家的胸襟、趣味、格调,但艺术风格不是艺术家的全部。在网络生存的时代,一被封杀等于判了死刑。
“得机羽而失鹍鹏,专拾取古人所吐弃不屑用之字,而矜矜然自炫其奇,抑末也”,魏泰讽刺黄庭坚一叶障目舍本逐末捡芝麻丢西瓜,黄山谷真就那么傻吗?机与機是两个字,不仅是繁体简体的问题。“机”通“异”,“机羽”即奇异的羽毛。机服即异服、不一样的装束。“机服勉容,不可使导众”(《墨子·非儒下》)。“行之难者在内,而传者无其外,故异于服,勉于容,不可以道众而驯百姓”(《晏子春秋》外篇第八)。“鹍鹏”应为“鲲鹏”,在水为鲲、出水为鹏,是神话传说中奇大无比的两种生物。《列子·汤问》有载:“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其体称焉。世岂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庄子·逍遥游》则转为鲲化鹏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抑末”,原为抑制商贾之意,后指末事小节。士农工商,风水轮流转,最被看不起的人可能咸鱼翻身。“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论语·子张》)。不能只会干末事,还需要有本事。什么算是真本事呢?
王世贞说“以山谷诗为瘦硬,有类驴夫脚跟,恶僧藜杖”,此处“以山谷诗为瘦硬”的意思,似乎不同于“以为山谷诗瘦硬”吧?“以为山谷诗瘦硬”是个人感觉,“以山谷诗为瘦硬”则涉及到评价标准问题。
“瘦硬”,好不好呢?“苍颉鸟迹既茫昧,字体变化如浮云。陈仓石鼓又已讹,大小二篆生八分。秦有李斯汉蔡邕,中间作者寂不闻。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惜哉李蔡不复得,吾甥李潮下笔亲。尚书韩择木,骑曹蔡有邻。开元已来数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剑长戟森相向。八分一字直百金,蛟龙盘拏肉屈强。吴郡张颠夸草书,草书非古空雄壮。岂如吾甥不流宕,丞相中郎丈人行。巴东逢李潮,逾月求我歌。我今衰老才力薄,潮乎潮乎奈汝何”(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此诗可以看作杜甫关于书法流变的比较专业的批评文字,是他在夔州为他的外甥李潮所写。“书贵瘦硬方通神”,似乎成了书评的一条金科玉律,比如仇兆鳌注《晋书·王献之传》“字势疏瘦,如隆冬之枯树”。苏轼则不大同意杜甫,于是找机会回复了一诗:“兰亭茧纸入昭陵,世间遗迹犹龙腾。颜公变法出新意,细筋入骨如秋鹰。徐家父子亦秀绝,字外出力中藏棱。峄山传刻典刑在,千载笔法留阳冰。杜陵评书贵瘦硬,此谕未公吾不凭。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吴兴太守真好古,购买断缺挥缣缯。龟跌入座螭隐壁,空斋昼静闻登登。奇踪散出走吴越,胜事传说夸友朋。书来乞诗要自写,为把栗尾书溪藤。后来视今犹视昔,过眼百世如风灯。他年刘郎忆贺监,还道同是须服膺”(《孙莘老求墨妙亭诗》)。
的确,“草书非古空雄壮”,张旭草书当然缺少篆书的古意,但其雄壮仍然值得激赏。诗句毕竟不是论文。“草书非古空雄壮”是一句好诗,但作为有逻辑的批评则不大成立,宛如说“诗词非酒空浪漫”。
书法线条形态的瘦硬即便外行也能看出来,诗词句子气息的瘦硬则只有内外才能感知。
如果明知别人的评价标准有问题,却还鼓掌支持紧随不舍从中获利沾沾自喜,无疑就是“驴夫脚跟,恶僧藜杖”了。助纣为虐、为虎作伥,那是带脏字的骂人话。“藜杖”,是用藜的老茎做的手杖,质轻而坚实。“魏帝尝赐景帝春服,帝以赐涛,又以母老,并赐藜杖一枚”(《晋书·山涛传》)。唐·王勃《秋晚入洛于毕公宅别道王宴序》“策藜杖而非遥,勅柴车之有日”;唐·白居易《兰若寓居》“薜衣换簪组,藜杖代车马。行止辄自由,甚觉身潇洒”;明·徐复祚《投梭记·叙饮》“藜杖西山且挟书,蹉跎光景徂”。
“读山谷诗,如食蝤蛑,恐发风动气”,苏东坡这评论更有意思。“蝤蛑”是中药名,沿海均有出产,各地叫法不一,拨棹子、蟳、海蟳、金蟳、赤甲红、石其角、石蟹、火蠓、红夹子、鬼脸儿,对症血瘀经闭、食积痞满、乳滞腹痛有疗效。服用蝤蛑活血化瘀,怎又会发风动气呢?“发风”、“动气”都是中医术语,前者即荨麻疹一类的皮肤过敏性疾病,突发瘙痒,忽红忽白,来去如风,此起彼伏,一天反复多次。鱼、虾、蟹、肉类、蛋等动物蛋白异体容易引发人体过敏。
什么人容易过敏?过敏的人容易过敏,养成了坏习惯。对于实物如此,对于诗句呢?古代的“文字狱”就是一种文字过敏。“腹诽”、“痞满”,有关联吗?
“郭功甫云:‘山谷作诗,必费如许气力,为是甚底?’”不就是写个诗吗,咋那么费劲?听这话问的,好像自己写诗唾手可得似的,那岂非态度不认真?笑话别人吃力,就是变相地讽刺无才,岂非不厚道。“为是甚底”,好比黄庭坚的书法,谁真理解,谁是好坏判断的终极裁判?
郭祥正(1035-1113)北宋诗人,字功父、功甫,号谢公山人、醉引居士、净空居士、漳南浪士等。虽仕于朝,不营一金,所到之处,多有政声,一生写诗1400余首,著有《青山集》30卷,诗风纵横奔放,酷似李白。在北宋新旧党斗争中,郭祥正的遭遇有似苏轼,同情感慨,《寄东坡先生自朱崖量移合浦》有道:“君恩浩荡似阳春,海外移来住海滨。莫向沙边弄明月,夜深无数采珠人。”文人若论贡献可说若有若无,而上意不杀之恩确实浩荡无边。郭祥正早年拜访时任国子监直讲的梅尧臣并呈诗作,梅尧臣阅后惊叹,“天才如此,真太白后生也”。郑獬、潘兴嗣等也以“江南又有谪仙人”、“人疑太白是重生”等诗句赞誉郭祥正。诗人杨慎《升庵诗话》中说:“宋诗信不及唐,然其中岂无可匹体者,在选者之眼力耳。如郭功甫的《水车岭》云,‘千丈水车岭,悬空九叠屏。北风吹不断,六月亦生冰’……谁谓宋无诗乎?”有一个笑话,说郭祥正路过杭州,把一卷诗递给苏东坡,没等东坡看,他自己就已经声情并茂地吟咏起来,完事征询东坡意见,“您老能给咱评几分呀?”苏东坡不假思索地说“十分”。郭祥正喜问其缘由,东坡大笑道:“七分来自读,三分来自诗,两样加一起,正好是十分。”
林光朝(1114—1178年),字谦之,号艾轩,早年得周敦颐濂洛学派真传,后讲学于莆田东井、红泉、蒲弄等书堂,后世学者称“红泉学派”,尊“南夫子”。朱熹少时过莆田尝听其讲学。“苏诗如丈夫见客,大踏步便出去。黄诗如女子见人,先有许多妆裹作相。此苏、黄两公之优劣也”,林艾轩这话很不科学。大丈夫与小女子品种不同,根本无所谓优劣、高低。假如换一眼光看,男子所谓的“大踏步便出去”直来直去也算不上啥优点,而女子“妆裹作相” 忸怩作态的所谓缺点,恰恰是可以仔细欣赏的美处。
苏东坡与黄庭坚亦师亦友,都是禅道大师,心心相印偶尔谐谑自不在话下。当然,在世间俗人眼里,他们的“互怼”也颇有异趣:苏东坡说黄庭坚的字似“树梢挂蛇”,黄庭坚则说苏东坡的字像“石压蛤蟆”。黄庭坚的书法大撇大捺、一波三折,确也好似“树梢挂蛇”;而苏东坡的书法以横取势、敦厚扎实,真也就像“石压蛤蟆”。苏东坡与黄山谷书法风格的差异,是否类似各自的诗风呢?
“余尝比山谷诗:如果中之百合,蔬中之刀豆也,毕竟味少”,如果说黄山谷诗确属 “毕竟味少”,那其书法则决不然:如荡双橹,一波三折,一唱三叹,特有巧思,有嚼头。“毕竟”,咋就毕竟了?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