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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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怀念起我的修道院的老师们来。他们也许不是如今人们热衷追捧的“大师”,但是他们一直活生生地我的脑海里浮现,在我的心田里落根。
张帆行老师。拉丁文好得出奇,上世纪40、50年代的国内,拉丁文能与他比肩的,恐怕没有几个。他年轻时修过道,后来离开修院(并非还俗,因为他并没有踏进神职界)。之后,我猜想可能是拉丁语实在是太好,修道院没有再邀请别的什么人来神学院教授拉丁语,而是由他一直“占据”着这个位置。要知道,当时的天主教会对于拉丁文的重视,几乎超越母语。甚至所有宗教礼仪、上课、日常的交流,都是用的拉丁文。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但是千真万确。可想而知,张帆行老师的拉丁文有多拽。
我是1986年进佘山修院的。当时,历经种种坎坷,教会再次开放。新修院没有忘记他,再次聘为拉丁文教师。
我文学三年(相当于现在的泰来桥小修院),拉丁文是由肖原老师教的(他编写的由商务印刷馆出版的《拉丁语基础》是我们当时的教材)。三年的学习给我们喜欢拉丁文的修生打下了一些基础。当时,我们班级32人,其中拉丁文学得最好的是汪江北,我说他最好,是因为他每周小测验默写单词,都是100分,整整一个学年,从未失手过。当然,要每次得满分的代价也很大,他牺牲了几乎所有的课余活动时间。他在我们念哲学班的时候,离开了修院。现在做起了石材生意,拉丁文为他可能一无用处了。
哲学两年,由施耀弟老师教。他对拉丁文研究有一定造诣,只惜是“水壶里的饺子——倒不出来”。或者是他根本不愿意倒也未必。可能是因为命运多舛,他总是满腹牢骚。每次上课,让学生们轮流到黑板上用拉丁语完整写下“今天是一九八几年几月几日”,然后对其拉丁书法水平、字母大小写规则、词尾语法等逐一细致评断——如此半小时;随之忽然联想前天某事,于是把评断从黑板转向人,从修道院门房,到佘山山顶,一个不落——而此时离下课还有5分钟光景,也不用看钟表,准时让大家打开书本,念上一段,恰值5分钟。
我到了神学班才有幸成为张帆行老师的弟子。当时修院的老师很多都是老神父,他们一般不议论他人,但是对张帆行老师都很尊敬,隐约传闻他年轻时是个才子。
跟着张帆行老师上拉丁课,才微微领悟到什么是拉丁语的严谨、典雅、美妙。他上课非常幽默轻松,一节课在不知不觉中就结束了。跟他学一年,自觉胜过跟别人学五年。
他给我们的翻译作业,从来不会是“这里有棵树、那里站匹马、天上飞只鸟、水里游条鱼”之类的。他叫我们翻译《福音》中的一些金句,《论语》、《孟子》中的一些哲语,有时是一两个意义颇深、很有难度的成语,都要求信达雅。第二天上课时给我们分析大家的翻译作品,每人各有不同,何者忠实而典雅,何者精巧却失准。让我们心服口服。
张帆行老师的文学功底自不一般,他的音乐也不得了。尽管音乐只是他的闲暇爱好,但是也到了登堂入室的境地。我刚进修院的时候,那时还没有礼仪改革,每天的弥撒都是拉丁文的,逢周六,老神父们轮流做五六品大礼弥撒,张帆行老师就是司琴。那时,我真正领教了什么是弥撒礼仪中的伴奏。那不是一首接一首圣歌的单独伴奏,而是整台弥撒的连贯一体。拉丁大礼弥撒中没有教友念经,凡有空处,全是司琴者从礼仪开始到结束,用圣乐将其点缀填满。可想而知,在庄庄严严的礼仪中,从从容容地用音乐补助每一个长短不一的罅隙,那是需要何等的功力——对礼仪的捻熟在心、对圣乐的掌控自如。且每次弥撒的主题都不同,有欢乐赞颂的感恩弥撒,有虔诚祈祷求恩弥撒,有纪念亡者的追思弥撒,风格迥异、要求采用的乐曲曲风完全不同。弥撒是活生生的,需要伴奏者全部以即兴附和,这需要脑海中记得百余首曲谱,且可信手拈来,随需随奏。无论弥撒空间长短如何,都能以圣乐起承转合。
我亲身经历的司琴者不下数十位,然有此功底的只张帆行老师一人。其他的我不是说他们没有功底,一些是背不得谱,一些是缺乏灵气。可惜他老人家曾指点于我,当时我凭自己小聪明,把“Raffy”只学到第二册,就匆匆上阵,摩拳擦掌,学着他的样子在弥撒中伴奏起来。现在想起来,真是完全没有领悟其精髓,且腹中空空,实在是东施效颦而已。
每次大礼弥撒结束,我关上琴盖,自鸣得意地从修院石梯走下去时,他慢慢踱在我身边,说:“Domine mou ,今早格个几只和音不对(今天这几处和弦编配得不对),呒么(没有)转调。”我说:“张先生,能否帮我写下来?”过一天,他便把编配好的几行谱给我。
在我神学四年级时的一天,修院突然来了一辆外地车,把他接走了。院方说他退休了。就这么匆匆地,他上了车。我们一点准备也没有,不然还可以欢送一下。他的东西装了几只小纸箱。这大概是他在佘山修院教了十多年的书之后的全部私人物品了。他太节俭了,一年四季是一套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他应该有点积蓄的呀,比如教书的收入,比如翻译的收入,比如他编写过《拉丁大辞典》的收入。
据说,他的子女们在安徽老家很苦。他所有的收入,都是为了他的几个孩子。
哎!张帆行老师,我心目中的“大师”,也是一个像所有中国父母一样,万分疼惜自己孩子的人。他回老家后,没有一两年,就传来了去世的消息。
如今,谁还记得他?也许只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
当媒体铺天盖地在纪念大师们的时候,我也纪念我心中的大师。报纸杂志、电视新闻中的大师离我太远,我还是纪念与我亲近过的人吧!